作者:木秋池
“等等。”
祁令瞻叫住了她,望着她的背影道:“你有你的立场,要抬举武将也好,要敌对北金也好,都是你该做的。但?我必须往北金去一趟,你不必顾及我,将来若是出事,我一己?承担。”
照微侧首说道:“你走之前,将权柄交予薛序邻。”
祁令瞻:“好。”
她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夜风沿着她离开的方向吹进来,脆弱的纸烬迎风飘起,于半空中余烬一闪,又粉身碎骨地落下。
祁令瞻蹲下,将未燃尽的纸轴从地上拾起,见边角处仍余一支红榴花,簇簇盛放未熄。
他想起画这支榴花时,心中思绪漂浮,曾情不自禁生出过隐秘的幻想。
倘她知道他的心思后,愿意宽容他、怜悯他,甚至接纳他——就像许多回沉溺的梦境中那?般,在这无人?可见的尺寸密室里,暂抛所有的谋算,只为一时欲念做一对扑火的飞蛾——
那?他也是期待的。
然而照微从不是委曲求全的性子,且不论他对她的心思本?身多么不堪,单是看透了他以此来逼她割席,她就绝不可能再原谅他。正?如她曾经所言,他们之间道不同,不相为谋。
这是他自寻的死路。
这样也好。祁令瞻拈着薄薄的纸片,聊以□□地想到,本?来她喜欢的人?就是薛序邻,今夜斩断这不切实际的欲念,从此也算是彼此放过。
第67章
福宁宫的寝殿里燃着一盏孤灯, 灯芯未剪,灯火孱弱地跳动着,照出临案一袭墨发披散、满脸泪痕的纤薄身影。
照微从永平侯府归来后?, 便静静坐在这里流泪,已有两个时?辰。
背人偷哭,这实在是件没出息的事, 是她过往二十年里未曾出过的糗、丢过的人。
都是因为祁令瞻这个混账。
心里的滋味实在不好受,五味杂陈,像时?凉时?热的火, 烧得人脏腑不安。若是单单的厌恶和痛恨,她尚能?暂抛脑后?,该计较时?计较, 该放松时?放松, 可偏偏又夹杂着许多?悸动、许多?欲斩而反生的心疼和遗憾。
她闭上?眼时?, 犹听见?他说恋慕她,闻见?他身上?清冽明净的气息,像发间的水迹似的,也在她心口烙下抹不去的涟漪。
照微情不自禁地想, 倘她没有如他所料中斥责他、推拒他, 反而愉快地接纳了?他的心意,那他将如何应对?
也许是当场悔言翻脸,反指斥她罔顾人伦、大逆不道?。总之他会有办法摆脱她,哪怕以两败俱伤的方?式。
那他所说的喜欢, 到底是真情还是假意?
照微心绪浮动地想了?一会儿,又暗斥自己?没出息、昏了?头?。假话固然可恨, 即使是真的,那他能?利用得如此信手拈来?、毫无犹豫, 那这真的,也就不值什么钱了?。
她拾起金匙按熄了?灯盏,在一片冷寂的月色中起身,没有惊动任何人,赤着脚幽幽穿过行廊,走进盥室,抬腿埋进了?汤池中已然凉透的水中,缓缓下沉,直至淹没下颌。
她要洗干净身上?沾染的祁令瞻的味道?,她要浇灭心里那不肯将熄的火苗。
因?为酒后?洗了?冷水澡,第二天照微罕见?地得了?风寒,命江逾白去前朝传信,取消了?今日的视朝。
祁令瞻原本在心中纠结该以何面目见?她,听了?这个消息,心里的不安压过了?一切踟躇。他想去福宁宫请个安,哪怕再次承受她的愤怒,然而照微没给他这个机会。
江逾白宣布罢朝后?,特?意走到他面前一礼,传话道?:“娘娘说,今日陛下的晨课也免了?,让参知大人不必入宫,只在虽随北金使者离开永京前,往中书?省递个折子就可以了?。”
他默然一瞬,回礼道?:“多?谢娘娘体恤,还望娘娘保重凤体。”
前往北金之前,确实有许多?事情需要安排。但祁令瞻如今面上?瞧着沉静,心中却无法凝神?,他属实是高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
他在政事堂里坐了?小半天后?,找到张知,请他前往福宁宫打探,张知却说道?:“大人不必着急,娘娘只是寻常风寒,不甚要紧,否则也不会召见?薛序邻。您若实在担忧,不妨等薛大人回来?后?,找他问问情况,比仆方?便多?了?。”
“薛序邻何时?回的京?”
“今天早晨的事,在东华门下马后?径直入宫奏对。”
祁令瞻点点头?,面色无澜道?:“我知道?了?。”
薛序邻躬身走进福宁宫西配殿时?,照微正与阿盏待在一处。
阿盏从锦秋手中接过药碗,望着黑漆漆的汤药,脸上?露出了?一个嫌弃的表情。
她要效仿“亲有疾、药先?尝”的典故,却几次三番都下不去口,照微忍俊不禁要赦免她,阿盏不肯,终于鼓足勇气猛灌一口,直入喉咙,然后?飞快塞了?一块桂花糖进嘴里。
照微也痛恨喝药,只在不愿在孩子面前露怯,所以装模作样一口闷了?。
阿盏忙拆了?两颗桂花糖递给她,照微接过后?慢条斯理放入口中,用牙尖磕碎,狠狠在舌尖抿了?抿,这才缓过那阵苦劲儿来?。
她笑吟吟问阿盏:“舅舅和舅妈肯定不舍得让你试药,这是谁教你的法子?”
阿盏仰头?说:“是沈七哥哥。”
照微想了?一会儿,隐约有点印象,“礼部尚书?沈云章的儿子?”
阿盏点点头?,“前两天我吃酥酪闹肚子,女官姐姐去念书?的地方?给我送药,我觉得药太?苦了?,不要喝,沈七哥哥说药最苦的只是第一口,他帮我把第一口喝掉就没那么苦了?。”
说罢十分期待地问照微:“表姐,你觉得药还苦么?”
被那样一双大眼睛瞧着,照微只觉得心都化了?。她伸手将阿盏揽在怀里,蹭了?蹭她蛋清般滑嫩柔软的脸,哄她道?:“果然没有之前那么苦了?,再吃了?你的桂花糖,简直一点都不难喝。”
阿盏笑得眯起了?双眼,“那我明天再来?陪表姐喝药,表姐要快快好起来?。”
两人的笑声像一阵轻重交杂的银铃,从绣屏后?传出来?。西配殿里日光好,上?午的日头?照得屋里暖洋洋,薛序邻情不自禁抬头?看向?绣屏的方?向?,只觉那屏上?的石榴花也被这阵轻松的笑声催开了?似的。
她很少这样外露高兴。薛序邻捻着官袍的袖角,心中默默想到,高兴得有些太?刻意了?。
他在外面等了?两刻钟后?,终于等到了?内侍唱名宣见?。他整衣而入,跪地行礼,听见?平身后?才起身看向?她。
明熹太?后?身着一件绣栀子花蜀锦裙,乌发绾成偏堕髻,未戴冠,只零星点着几蹙桂花,压着一支凤头?金簪。
她的装扮有几分家常,与他说话也不拘礼节,语气十分亲切道?:“伯仁去钱塘一趟,吃了?不少苦,瞧着都瘦了?。”
被姚党里外里地打压排挤,他当然瘦了?。不似她这般珠圆玉润,脸色嗓音虽有风寒之兆,却远未到需要罢朝的严重地步。
薛序邻在心中默默猜测她今日这番举动的含义?,照微只当他是舟车劳顿,声音里颇有歉疚。
她说:“本该让你先?好好休息,但难得碰上?你回来?,此事比较紧急,要提早交代给你。”
“请娘娘吩咐。”
“是一桩私事,你不必紧张。”
照微屏退了?众人,饮下一盏润嗓的茶,这才缓缓说道?:“我想请薛大人,帮忙拟一份和离书?。”
薛序邻闻言震惊地抬头?。
他清晨入京后?径往宫中奏对,下午便又驭马出城,往钱塘的方?向?去了?,这中间来?去匆匆,甚至来?不及到中书?省押印报到。
听闻此事后?,祁令瞻也觉得十分奇怪,问张知:“钱塘治水已有成效,薛序邻既然能?脱身回京复命,何以又如此匆忙地跑回钱塘?”
张知说:“好像是领了?什么密旨,具体是什么,他是娘娘的心腹,仆也不敢乱打听。要么大人亲自找娘娘问问?”
祁令瞻垂目不语,心道?,只怕如今他在照微心目中的地位,连张知都不如。
自那夜以后?,直到祁令瞻随完颜准等人一同前往北金,这中间又过去了?十天。这一旬中,除视朝之外,这对兄妹再未见?面,然而对彼此的动向?却十分了?解。
为了?避免受人离间,往年都是姚鹤守亲自出使北金,但今年祁令瞻故意将蜀中博买务的勾当走漏风声的事告诉了?姚鹤守,一方?面是令姚鹤守不敢轻易离开大周,一方?面也获取了?姚鹤守对他的信任。在允许他出使北金这件事上?,姚鹤守放松了?对他的警惕。
因?此祁令瞻轻易就从中书?省和三司手里要来?将近一百万两银子,除此之外还有两千匹细绢、五千匹松江棉布,以及各种金银酒器、珠宝玩意,作为送给天弥可汗的礼物。
得知这件事后?,朝中甫受提拔、但是尚未领到封赏的武将们炸开了?锅。
听说有人聚在政事堂里闹事,照微将杜家父子召去询问情况。
杜思逐说道?:“荆湖路去年的军饷亏空虽然已经填上?,但今年尚没有着落,何况荆湖路之外,许多?偏远地方?已经连年折压了?许多?军饷。前段时?间得了?娘娘的允准,臣去兵部和三司讨债,那三司使左推右,右推左,只说周转不过来?,可眼下却能?轻轻松松拿出一百万两送给北金人,臣以为,此事错不在闹事的武将们身上?。”
照微说:“虽情有可原,但聚众冲击政事堂毕竟坏了?规矩,若不重责,恐此后?有人效仿。”
“娘娘打算如何重责?”
照微想了?想,说:“带头?闹事者三十杖,动手推搡者二十杖,喧嚷助威者十杖。”
武将皮糙肉厚,并不怕挨打,杜家父子能?体会到照微偏袒的苦心,杜挥塵跪地领杖谢恩,“此事是臣与犬子未能?安抚人心,辜负太?后?娘娘信任,臣与犬子愿同受三十杖,以镇抚人心。”
杜思逐忙道?:“臣愿代父受过。”
六十杖打下去,就算行刑的人手下留情,也会落下残疾。照微留着杜思逐还有用,自然不会让他活生生受这么多?,思忖后?说道?:“你受三十杖,剩下三十杖改为政事堂外戴枷站立十二时?辰。”
杜思逐并无不服,“是。”
但认罚只是手段,他们并不打算将此事轻轻揭过。
杜家父子对视一眼,由与太?后?关系更亲近的杜思逐开口说道?:“但送钱给北金的事,还请娘娘三思。您与祁参知是兄妹,您愿意抬举武将,臣等心中咸服,皆愿肝脑涂地以报。但您的兄长却亲近北金,态度暧昧,如今更是要将本可以用作军饷的钱送到北金去,涨敌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臣担心朝中会有人不明所以,进而对娘娘心生不满。”
这些话,照微也考虑到了?。她问杜思逐:“你想让本宫做什么?”
杜思逐道?:“臣斗胆妄言,娘娘应该劝参知大人不要去北金,且与姚丞相等人划清界限。”
“那是本宫的兄长,向?来?只有他管本宫的份,本宫哪里能?管得了?他。”
照微平静的声音里透出几分冷笑的意味,对杜思逐道?:“不过本宫也不会继续纵容他,这件事,本宫会给诸位一个交代。”
杜思逐没有打听出这交代是什么,见?她端起茶盏看向?窗外,忙与杜挥塵引身告退。
他们走后?,照微问侍立一旁的江逾白,“你觉得杜家父子如何?”
江逾白不是很确定她想问什么,沉吟半天后?说道?:“是一心为国的忠义?之臣。”
“什么是国呢?如今本宫是国,将来?皇上?是国,或者,他们心中也有自以为的‘为国’。”照微刮着茶盏里的浮沫,忽而轻轻一笑:“端看他们想认哪个。”
江逾白迟疑着低声问道?:“娘娘是怀疑杜家父子恃宠而骄,有不忠之嫌?”
照微摇头?,“本宫没有猜疑他们。逾白,武将不像文臣,他们卖的是命,应当值得更多?的尊重,不要轻易猜忌武将。”
江逾白说:“奴才有罪。”
“你也没有错,”照微百无聊赖地搁下茶盏,“信任是一回事,控制是另一回事。”
第68章
十月初, 祁令瞻与北金使者队伍一同返回北金。
鸿胪寺与礼部派人送行,双方车队绵延出永京城,在城外铺排了二三里地。
将行之际, 薛序邻从城中骑马追出,扬着手中玉牌高?声喊道:“车队慢行!太后娘娘有旨意!”
他自钱塘往来奔波两趟,前天刚回京, 这几日未吃好也未睡好,瞧着形容憔悴,驭马赶来时, 仿佛是逃荒的难民。
他气喘吁吁地停在祁令瞻面前,说:“太后娘娘有懿旨,请参知缓行, 下马听旨。”
完颜准皱眉看?了眼天色, 小声抱怨道:“大周的?送行礼节已经够繁琐了, 有什么要紧事不能早些?交代,再?磨蹭下去,今天队尾出不了永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