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应雨竹
然后在擦干身体后,准时的十五分钟内,醒酒汤会被她轻手喂到他的嘴里,现在他才在回忆里发现,她其实那时候只是披着单薄的外套,那双狐狸似的眼眸,总是睡眼惺忪,却很耐心,一口一口喂完后,会拿出缓解胃痛的药,喂他吃下。
他稍稍休息一个小时就会得到缓解,不管是身体,还是疲惫。
她是完美的贤内助,有她在的时候,他的生活基本没有过任何烦忧。
她会照顾他好他的身体,帮他打点一切事情,有她在,他从不用去操心家里,甚至出差的行李都是根据他的喜好去搭配,就连许特助都说:“少爷,太太真用心。”
可是他想不明白,对他这么用心的人,为什么就变了呢?
她决定离婚,只是通知他,并没有任何前缀,然后就取消婚宴,还把联系方式都删除拉黑了。
想到这,他揉着沉重的眉骨,越想头越痛,他从沙发上起身,想给自己倒杯热水,却发现王妈不知道什么时候,拿了个药箱站在楼梯口,小心翼翼的道:“少爷,这个药箱是太太平时给您放药的,我给您拿片胃药吃,可以吗?”
胃药他自己也可以吃,不是一定要江枝喂。
他好像想要证明什么,或许是想证明没有她,他也没有任何事情。
他伸出手,浓重的酒味,沉声道:“给我。”
王妈把药箱递上前,周淮律接过手,打开才发现里面密密麻麻的全是药。
以前是江枝给他喂的药,他根本就不知道是哪一盒。他正犯难的时候,却忽然发现,每盒药的药盒上面都贴了标签,标签上还有娟秀的字迹,写了:胃药,吃一颗就可以。
这个字他太眼熟了,以前收到落款是江枝署名的情书里,全是这种字迹。
一模一样。
他的心没有征兆,忽然漏了一拍。
他从药盒里又拿出另外的药,药盒上也写了标签。
感冒胶囊,一天三次,一次三颗。
感冒颗粒,他不喜欢颗粒的味道,备用。
头痛分散片:一次一颗。
褪黑素:治睡眠,睡前吃一颗。
“这个药箱是太太整理的,说都是少爷平时要用到的药,醒酒药、感冒药、头痛药,”王妈在周淮律拿到头痛的药时,道:“太太说,如果少爷吃了头痛药,第二天就要炖好天麻汤。”
“如果少爷吃了褪黑素调理睡眠的话,第二天就要炖猪心加点酸枣仁。”
周淮律拿药看的手忽然顿住。
浓烈的酒味已经充斥在整个客厅,胃烧心的厉害,他喉结咽动,也不知道是难受,还是怎么了,他眼神空荡荡的,他也不知道这瞬间在想什么。
但是他今晚这么折腾,其实是想证明,没有江枝自己也能很好。
毕竟她那么决绝,想要离开他的决心那么大,不容他去沟通。
但是现在,他手抖着掰了颗胃药放进嘴巴里,没有就水,直接吞咽。
他忽然,就、有个念头冒出来
——他莫名,不习惯这种日子。
-
陈沙出院已经三天了,谁都没有提起陈妮已经离开的事情,大家都按部就班的生活,排练,但是江枝就是能感觉到陈沙在眼里化不开的愁绪。
她原本以为陈沙是舍不得陈妮离开,毕竟养育了二十四年,这种感情早已割舍不断。
后来江枝才知道,陈沙更多的原因,是因为班社里没有了旦角。
“阿妹,”
陈沙忽然很感慨,他很少在她面前提起陈丹,道:“要是你妈还在就好了,这样就算陈妮走了,我也还能觉得有你妈在,我不是什么都没有。”
江枝只能安慰道:“阿公,你还有我。”
她抱着陈沙,像他哄她那样,拍了拍他的背。
陈沙沉默不语,江枝只能把最近的安排都讲给陈沙听:“我知道你下个月还有比赛,所以我最近和关哥在找有没有旦角,如果有,我就招进来,我不会让南粤被人看笑话的。”
江枝知道南粤是陈沙的心血,也是陈家祖辈的心血,光是这个班社就是几代人的维系,这座老房子,也是几代人的根基。
听见这话,陈沙这会儿才有点精气神,点了点头。
他大病一场,像老了好几岁。
江枝偶尔看他,明明才一个月,却好像过了好几年。
这句话给了陈沙希望,但是旦角并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招收到的,有人来,要么陈沙不满意,要么是旦角们不满意班社,觉得陈沙太过严苛。
后来干脆没人来了。
陈沙说:“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他就是不愿意去接受不达标但同意来这里的旦角。
陈沙就是固执,在粤剧上就是守旧的老古板,谁都无法干涉他对粤剧的任何主意。
这是江枝近段时间悟出来的,眼看着时间越来越紧迫,比赛的时间进入了倒计时,江枝也急的团团转,道:“就快比赛了,要不就先在班社里看看几个女孩子,谁比较好,培养她们当旦角?”
但是陈沙不同意,他就是冥顽不顾。
江枝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她似玩笑,缓解这沉重的压力,也想要劝陈沙不要那么老古板:“阿公,这个不要那个不要,你该不会想要我唱吧?”
谁知,陈沙坐在木凳子上,听见这话,倒是开了口道:“阿妹,你跟我来。”
陈沙带着江枝去到了一个小屋子。
推门而入,里面挂满了照片,有盛装演出的合照,也有穿着休闲衣服的班社合影,还有各种奖杯,墙上挂了有些破旧的戏服。
“这是我爸爸唱戏的服饰,有些年头了,我给放了起来,”陈沙说:“你的太姥爷,很喜欢你妈妈,他认为你妈妈是最具有灵气的旦角,所以我们花费了很多心思去教她。”
“你太姥爷祖辈上都是唱戏的,以前的戏子都不受待见,没人看得起。大家都认为戏子就是混口饭吃,哪里像现在,唱戏还能唱出名堂,唱出奖项,唱出花样来,”陈沙从书本里,抽出一一张邀请函:“你妈妈当年,在禅城唱了出戏,被当地选为代表,那时候珠三角地区总共就挑了五个。一起去香山澳唱了出帝女花。”
“你太姥爷觉得不得了,大街小巷说个遍,都明白,如果这次她成功了,那么南粤就会家喻户晓,她也会成为国家重点培养的戏曲人才。”陈沙叹口气:“但就是那一次,她遇见了你爸,她哪里见过那么繁华的世界,着了魔一样要离开南粤。”
“你太姥爷,也因为这样气晕了过去,没抢救回来。如果她当时能经受住诱惑,她已经是国家培养的戏曲人,吃着国家饭,你太姥爷说不定能多活几年。”
“所以我不在乎妮子走不走,因为经受不住诱惑的人,会为自己的选择买单,你妈妈是,妮子也是。我只在乎,南粤的接班人是谁,我不想让它毁在我的手上,”陈沙把那张老旧泛黄的国家邀请函推到了江枝面前:“阿公不是想要拿第一,阿公就是想把班社,交到我信任的人手里。”
那张邀请函,是当初国家发给陈丹的,只要她当时离开了香山澳离开江远修,回到禅城就能看见这张邀请函,可以带着邀请函进入国家戏曲院。
她可以在那里,把南粤的名声打响。
可以开心自在的活着,而不是困在繁华却空虚的花花世界里,成为笼中鸟。
成为被人看不起的江太太。
而这场邀请函,如今被陈沙推到了她的面前,像是完成了某种交接,只听陈沙说:“阿公受不了再费心思去教别人,然后又离开。所以,你就当帮阿公最后一个忙,尝试接手班社,阿公从零开始教你。”
“你学不会也不要紧。如果有天你还是不喜欢戏曲,不想要南粤,那就告诉阿公,阿公不会怪你,我会把南粤给陈关,好吗?”
陈沙下垂的眼神里,目光如炬,他在等待江枝的回答。
听完陈丹的故事,江枝才知道,原来陈丹以前人生有两道路,是爱情和事业。若是她当初选择了回来禅城,她的人生是一片坦途,星光灿烂。
她在陈丹的故事里,看见了她的影子。
其实江枝二十几年来的日子,都是这么过去的,读书、玩耍、周淮律。大学期间她有空就去美国,毕了业就结婚,成了人人都羡慕的周太太。
都说她命好,她也这么认为的。
她沉浸在这种虚假的繁荣里,就像当初陈丹成为了江太太后的日子。
她们都是笼中鸟,只是结局不同,陈丹心甘情愿被困住一生。而她在前不久飞走了——
离开周淮律后才恍惚发现,自己什么都不会,也没有谋生的本领。
她没有稳定的工作,没有做生意的头脑,更没有自己想要做的事情,她的理想是空的,梦想也是。
江枝很迷茫,她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欢戏曲。
但是她在这一刻,她只是很简单的想,有份自己能做的事情,也挺好的。
但是当她伸出手想去拿起那张邀请函时,心里却忽然,想起了周淮律。
如果她同意了就代表这辈子就要在禅城,除非她能像陈丹那样优秀,有更广阔的天地任她飞走。
而她如果接手南粤,她就是戏子。
这意味着,她不可能再成为周太太,不可能再回到香山澳,不可能再和周淮律有任何的牵扯,因为周家人从始至终都不喜这层身份。
接受就代表放弃。
江枝纤细的手指垂在邀请函上,其实这个念头只在心里产生过三秒的迟疑。
三秒内,她问自己想要过什么样的生活?
是过去,还是未来。
在这段时间里,她来到了禅城,虽然是治愈情伤,但是她发生人生不止一种活法。
然后,她的手指就垂下,拿起了那张邀请函。
她告诉自己
——人生是旷野,不要自甘堕落。
-
“放那里。”
周淮律坐在书桌前,手上正在翻阅文件,他慢慢看,慢慢翻,耗费了不少时间。
王妈觉得少爷最近很奇怪,连续几天早出晚归,回来还要带些文件,好像把自己弄得很忙碌,虽然不知道少爷和太太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王妈总觉得,这种氛围严肃的可怕。
就像现在,她把设计师寄来的婚纱样板拿到书房,少爷头都不抬,就说放那。
据她所知,婚礼还有不久就要举办了,之前能看见太太忙前忙后筹备婚宴,现在太太莫名其妙离开了一个多月,少爷对婚礼也不上心。
王妈对江枝的印象是极好的,她不像那边老宅的人规矩那么多,对她们也很好,偶尔家里有个什么事情,向她请假,她都会同意。
这么随和的太太,她们往哪找?
王妈也是有家庭的,江枝个把月没出现,加上周淮律那天喝完酒后的不对劲,她大概也能猜出两三分。
夫妻之间,吵闹也是正常的事情。
所以王妈干脆多嘴,忍住被周淮律斥责的风险,道:“少爷,最近太太是不是和您闹了脾气?如果是太太有什么地方做的不好,您不要怪太太,她最近心情不好,离开家前的那几天,自己吃饭都能掉眼泪。”
安静的书房里,响起翻阅文件的纸张声,窸窸窣窣的,忽然,在王妈说出这句话后,翻阅纸的声音顿住了,随后周淮律抬起头,道:“掉眼泪?”
见周淮律没有呵斥而是反问,王妈松了口气,道:“对,就是裴老爷过世* 那晚,我记得那天下午太太和您一起回来,您吃完后离开了饭桌,太太自己坐在餐桌前发呆,然后忽然眼泪就一直掉,我问太太怎么了,太太说是想外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