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应雨竹
他专心致志,连什么时候,许特助出现,他都不知道。
许特助站在趟栊门,西服加身,手上提着公文包,他依旧是他,是协助周家的许特助,但是他目光所及之处,是有些陌生却熟悉的周大少爷。
他坐在戏台下,双腿交叠,依旧是休闲衬衫搭配休闲裤,是old money的宗旨,简约,低调,却尽显优雅,举手投足间气质温润,他的变化,不是在外貌上,而是在身上。
他的腰间,系了围裙,是做饭用的围裙。
许特助心里咯噔声,心底明白,若是周家人看见这幕,只怕是会气疯,周家人会重复说少爷没规矩了,这不是少爷该做的,也不是周大少爷应该做的。
许特助看着戏台上的女人,一时片刻,忽然出不了声。
这短暂的一个月,不知道为何,总觉得天地都变了。
戏台上的人也看见了站在趟栊门外的中年男人,穿着西服,提着公文包,是商业精英的样子,利落干练。除却依旧在唱戏的陈关和江枝,还有在后院的陈沙,其余班社的人,都齐刷刷的看向许特助。
就连奏乐的老师傅们,也都看去。
在众人的视线内。
许特助上前,走到坐在戏台下连廊的周淮律身边,毕恭毕敬喊道:“少爷。”
周淮律从戏曲中抽身回来,这句少爷,如同久远的时空内传来的声音,令他有些恍惚。
戏台上的江枝也听见了,班社的人也都听见了,他们只知道,这段时间与他们常吃宵夜,喝啤酒,带着他们研究自媒体的周淮律是大老板,却不知道,他的背景居然比他们想象中要大——
如何得知?
因为就连许特助的仪态着装都能看出身份地位不低,更何况他口中的少爷。
班社的人实诚,他们知道周淮律是老板,也没有人去好奇他的身世,他的背景,他们也不是第一次见许特助,但是,这是他们第一次听许特助喊周淮律少爷。
这句少爷,道出的就是他们不是天与地的差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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厨房后面,许特助看着少爷做出的五菜一汤,下巴都要惊掉了,他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生怕自己看错,许久后,才惊讶道:“少爷,这都是你做的?”
周淮律递了双筷子给许特助,道:“许叔,你试试。”
许特助犹豫半晌,拿起筷子,夹了起来,慢吞吞的放进了嘴巴里,嚼了嚼后,更惊讶了,道:“少爷,这——真的是您做的?”
居然还挺好吃的!
“我学了一个月。”他的话,令许特助知道他在这里的一个月,都在干些什么,许特助看着眼前系着围裙,手里拿着勺子的男人。
他心里是有些感慨的,他一方面替周家人觉得,他这是没规矩,但却又站在周淮律的角度,去想想这些年的日子,他总算多了些烟火气。
不再执着于要把周家的事情当成第一位。
只是感慨完,他也没忘记,今天来这里的目的,他道:“是老爷让我来的,说他处理了一个月的公司,已经忙的焦头烂额,让你带着太太回去好好过日子。”
周淮律解开围裙的手顿住,他喉结咽动,道:“比赛完我就回去。”
许特助很惊喜:“太太也一起回去吗?”
“嗯。”简单的嗯,眼底的愁绪却怎么都化不开。
许特助又问:“那什么时候比赛?”
“明天。”
他比周淮律开心:“少爷,太太终于明白您的心了,不过少爷,回去之后,一定不要再整天忙工作,也要花时间陪太太,这次太太和您回去,肯定是决定再给少爷您机会的——”
“许叔,”周淮律抬起手打断了许特助的话。
许特助看见他被划伤的手背,还有指腹结痂的伤口,没来得及问,只听见周淮律自嘲道:“她和我回去,不是过日子。”
“是要去领离婚证。”
许叔愣住,他张口,却不知道说什么,只看着这五菜一汤,这是少爷做的改变,手背的划伤,他想劝,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劝他放下吗?
能劝,能放下的话,他何须做出这么大的变化。
他身上是以前从未有过的烟火气,像走下神坛的神祗,来到江枝的身边,却被她拒在门外。
许特助看着周淮律的眼神,那是彷徨,是不知道下一步该如何走的目光。这是他从未见过的,他认识的周淮律,是运筹帷幄,对所有事情,得心应手,从不打败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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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就是比赛,江枝坐在二楼,旁边是热气腾腾的茶,她遵从陈沙的规矩,没有在比赛前还排练,也给自己放了个假,至于比赛前去吃饭的规矩,班社的人更想在后院吃宵夜。
她干脆由着他们,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她坐在凉椅上,凉椅晃啊晃,她给自己盖了薄薄的毯子,望着天上的月,想着明天的事。直到身后传来木板踩踏的声音,熟悉的脚步,熟悉的声音响起:“明天几点去?”
“八点。”
她应,也没回头。
周淮律就站在身后,靠着茶色的玻璃窗,垂眸看着躺在椅子上的江枝,盯着她的头发,摩挲了下指腹,安静的夜晚,只剩下隔壁舞狮馆在练习,后院偶尔传来嬉笑声。
周淮律也看向月光,找话题,开口道:“接触了粤剧之后我才发现,粤剧其实是有魅力的,我以前对戏曲有偏见觉得吵不入流看不懂,但是我现在才发现,每样东西存在,都有人喜欢。”
周淮律低眸,琥珀色的眸子微动,轻声道:“以前是我孤陋寡闻了,你说的我自以为是,我也觉得我自以为是——”
算了不说了,他不认为她想听。
他沉默片刻,话锋一转道:“枝枝,加油,我相信你明天会取得好成绩。”
江枝就握着暖暖的茶,很平静,只回了句:“谢谢。”
从早上许特助出现开始,时间仿佛就进入了倒计时。周淮律再不想,却也不得不从这场短暂的愉快的,和平日子里走出来,只是人心知肚明,日子在倒计时的时候,怎么能做到毫无干系?
他极力克制自己不去说,却又感性的,想去说:“以前和我过日子,是不是觉得很无趣。我什么都、都做的不好,我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不知道你讨厌什么,我甚至连痛经都不知道,也不知道你怕老鼠——”
声音是自以为的平静,却能听出话语里的急切表达,那是挽留某件东西的时候,人急切的心理。
江枝最是明白的,她有过,也因为这种滋味抓心挠肝过,所以她帮助他,慷慨的解救他,阻止了他的继续表达:“都过去了,不提了。”
不要再提起从前,这是他们的约定。
周淮律顿住,听出了她的阻拦。
心里的愁,成了无线扩大的圆圈。
如今晚的月那样孤独。
如凉椅摇晃摩擦着木地板响起吱呀的声音那样,撕扯着他的心,孤独愈发明显。
他站在原地,琥珀色的眸子里,全是她躺在椅子上悠闲的身影,他从这种迷茫里,找不到归宿和尽头,他垂在腿上的手,指腹微微动。
江枝闭着眼,眼前全是黑暗,她享受这宁静的短暂时光。
周淮律轻轻的唤了句:“枝枝。”
枝枝,单喊出来就显得暧昧了。
这种感觉不能出现在现在的关系里。
是底线,是决心,也是分寸。
江枝眼没有睁开,只是很平淡,仿佛在说件很随意的事情,她道:“比赛完,我们就回香山澳,不要忘记了。”
不要忘记,我们约定的,结束的日子。
要和平,要体面。
因为她说过,他们之间不必要如此。
周淮律垂下的手因为这句话颤抖。婚戒在月光下,藏了孤独的魂,寻不到被丢失的另一半。
时间在流逝,那双深邃的眸子,眼尾微微泛红,好久后,他喃喃道:“你说的话,我都会记得。”
就是时间错开了,他记得太晚了。
以至于她说离婚时,他才开始记得,她很久很久以前说过
——你要多陪我,如果可以,我要你爱我。
第33章 他记事起,从未掉过泪。
第二天七点, 班社的人起了个大早。
那是江枝首次取代陈沙带着南粤班社的人祭拜华光祖师,她站在最前面,举着三炷香,高过头顶, 姿态虔诚, 带着班社齐齐跪下, 一拜二拜再三拜。
“太太变了好多。”
就连和周淮律站在旁侧的许特助也忍不住开口感慨。
眼前的人从蒲团上站起来,站在首位。
脊背挺直, 气质温婉, 她先插香, 姿态谦卑。
“是变了好多。”
她本是笼中的金丝雀, 十指不沾阳春水, 却忽然在某天笼子因为变故打开,她不得不飞出去觅食, 在浩瀚的天空, 有了自己的羽翼, 变得更加强大,坚韧不可摧。
周淮律忍不住多看她两眼。
江枝带着班社的人祭拜完,然后就乘坐大巴去往演出厅。
她刚入座,王声就很积极:“淮律,来这。”
江枝抬眸望去,就刚好看见周淮律走过来, 他身材高大,微微弯着腰往里走,然后拍了拍王声的肩膀, 自然的坐在了她的身边。
淡淡的松木香,像是浪潮, 席卷而来。
江枝视线看向窗外,昨天的对话他们都记得清楚,也没必要在临别时当着班社的面闹出些不愉快,更何况她的心情现在全都在接下来的比赛里。
“放宽心态。”周淮律不是个会说漂亮话的人,更别提安慰人,说来说去也是只能憋出这几句话。这个月的形影不离相处下,他自己也认识到了自己的缺陷。
他缺乏对生活,对感情的表达。
江枝没有理会他,看着窗户外面,正在倒退的风景。忽然,一阵窸窣声响起,手心里塞了盒温热的牛奶,还有个热腾腾的豆沙包。
奶白奶白的面皮,就躺在她的手心里,套着白色的塑料袋。
耳边是男人低沉的声音:“记得要吃早餐。”
他这句话说的像是叮嘱,江枝只当是之后再不相见的善意,再不相见的叮嘱,她欣然接受他的这点好,戳开牛奶,打开塑料袋,咬了口热气腾腾的豆沙包,一口吃到了馅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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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达演出厅的时候,已经七点半,八点半开始比赛,一个小时的时间化妆,足够化完全部的妆容,五个班社,南粤抽的是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