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澄昔
身侧是整片玻璃窗,映出双手交叠的影子,隐隐绰绰,隔雾看花。
程知?阙握住她的手,十指相?扣,无?端问一句:“什么?时候考完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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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高?铁下来,抵达马赛的圣夏勒站,在出站口遇到等候多时的老方,付迦宜有些意外,笑问:“方叔,你怎么?过来了?”
老方看向她旁边的程知?阙,笑呵呵地说:“程老师提前联系我,让我在你父亲那打个?掩护,说是我临时去巴黎接的你们。我担心?待会你父亲会叫林秘书打电话验证,就赶紧来同你们汇合了。”
付迦宜扭头看程知?阙,很难不感叹他的妥帖和周全。
他没主动提过这些琐事,只叫她及时行乐,其余的由他善后。
车上,听老方无?意间提起付文声?,说付老近日身体抱恙,付迦宜自然担心?,临时决定过去探望,就先不回住处了。
马赛这座城市越来越注重?发?展旅游业,当年付晟华有意开发?一座荒岛做中西结合的度假村,被付文声?制止。
这些年付文声?和几个?旧部一直住在岛上,远离闹市,一身清净。
海岛隔悬崖峭壁,车过不去,全靠游艇接送。
付迦宜从没来过这里,对路况不熟,和程知?阙随老方一路穿行,沿途经过一栋独立酒窖,从正门进到庭院。
庄园荒废百年,几经修葺,建筑外观典型的法式复古风,付文声?偏爱中式风格,但没耗费精力?在这上面,只请设计师单独改了室内装潢。
他们进门时,付文声?还在午睡。
保姆端来茶水和点心?,礼貌提醒付迦宜不会等太久,按付老平常的作息规律,估计很快就醒了。
二十分钟后,付文声?被人?扶下楼,身上穿棉麻质地的盘扣唐装,头发?全白,鼻梁架一副老花镜,风烛残年,脸色不大好,但瞧着精气?神不乏充沛。
比起对待付迎昌,付文声?明显更宠付迦宜,时隔多年再见到孙女,病容散去了些,面露和蔼,叫她多吃些点心?。
聊了几句体己话,老爷子将目光投向一旁的程知?阙,略有恍惚,像在透过他追忆故人?。
付文声?用拐杖轻敲地板,示意他过来些,仔细打量一番,缓缓道:“你可?是……四九城沈家的孩子?”
第17章
程知阙面色如常, 平静开口:“您认错人了。我不姓沈。”
付文声又瞧了一眼,感慨道:“可能是我老眼昏花了……你和?我?一位故友年?轻时的模样很像,尤其是眉眼, 足足像了七八分。”
程知阙说:“世上巧合的事太多, 偶尔碰到一两?件倒也正常。”
没聊几句,住家医生来给付文声检查身体, 带着事先调配好的西?药,再三?嘱咐一定要按时服用。
付迦宜问保姆要一杯温水,哄着付文声把药吃了。
付文声心?生怅然:“年?轻那?会?, 一场小风寒何至于吃药, 如今年?衰岁暮,慢慢成了药罐子,恐怕到头来只?剩等死的份了。”
付迦宜说:“您精神这么好, 一定能长命百岁。”
付文声摇头笑:“你呀, 惯会?说好听话哄我?开心?。”
大抵是那?位故友的意义非凡,起了连带反应,付文声对?程知阙有另眼相看的意思。吃过药, 老爷子棋瘾犯了,用拐杖指一指隔壁棋室,问他会?不会?下围棋。
程知阙说,多少会?些,不算特别精通。
付迦宜小时候经常跟在付文声身边, 棋技得了真传, 虽然已经很多年?没练过手,但用那?点童子功看清棋盘上的局势绰绰有余。
她发现, 程知阙口中的“不算特别精通”有实打实的虚心?成份。
一场对?弈过半,付文声将手里的白子丢进花梨木的棋笥, 看向程知阙,“即便你有意收敛锋芒,可大局已定,无论怎么迂回,我?都有落败的趋势。”
程知阙将吃掉的白子原封不动还回去,“偶尔险胜一次,不过是侥幸。”
“狡兔三?窟,不遑多让。”付文声笑道,“你和?我?那?旧相识虽没什么关联,可你们棋路的走向却有些相似,也算是冥冥之中的一种缘分。”
下完棋,付迦宜陪付文声单独出来散步。
想起刚刚在客厅的那?段对?话,她心?生好奇:“爷爷,您提到的那?位故友跟您有什么渊源吗?”
“对?方是贵人,早年?间帮过我?两?次,于我?有恩。”
付文声随父亲从?广东到北京做茶生意那?几年?,意外同贵人相识。起初不知他身份,只?觉脾气秉性?相投,渐渐发展成了朋友。
贵人没什么架子,常来茶铺光顾,有次叫底下人来订茶叶,留了送货地?址。
付文声拿着宣纸定睛细瞧,确定那?是故宫旁边的四合院没错,后着意打听,这才?知晓对?方究竟是什么人——皇城脚下,带有开国功勋意义的正职,是寻常人无法想象的声望和?殊荣。
付文声一边回忆,一边说:“自打他退休,我?们才?断断续续恢复了联系,他子嗣不多,有三?个孙子,其中一个不到而立之年?,跟你这老师的年?岁差不太多,我?瞧着有些恍惚,误打误撞认错了人。”
几十年?前?的往事,别说是付迦宜,连付迎昌那?会?都还没出生,他们这些小辈自然对?此一概不知。
付迦宜没怎么往心?里去,只?听个新鲜,随口提起:“那?您离开北京以后,就?再没见过那?位贵人吗?”
付文声缓缓道:“远在异国他乡,涉及到很多因素,想见面何等困难……前?些年?你父亲带你大哥随同回国,倒见过他儿子一面。”
牵扯到公事,这话题有点超出了她的认知,付迦宜话锋一转:“爷爷,您觉得程老师这人怎么样?”
“棋品即人品,不露声色便能瓦解掉对?手的城防布控,滴水不漏,太沉稳。”
“那?……这样是好还是坏?”
“不论好也不论坏,单看他将这本事用在哪方面。这样的人但凡想赢,绝不会?输。”
这评价既中肯又绝对?,付迦宜心?里不是不惊讶,“我?还是第?一次见您这样夸赞一个人。从?前?我?爸爸和?我?大哥做得再好,您都没怎么夸过。”
付文声精力有限,爷孙俩没在外面待太久,原路返回。
吃过午饭,付迦宜到楼上客房睡了会?,穿戴整齐下楼,透过落地?窗瞧见程知阙在后院晒太阳。
他斜靠在泳池边的摇椅上,姿态惬意,鼻梁架一副茶色墨镜,绸缎衬衫的头两?颗纽扣被解开,露出分明锁骨。
付迦宜收回目光,路过后厨,问那?边的工作人员要两?杯加了冰沙的果汁。
值班厨师是个西?班牙人,讲法语时,元音和?辅音不太标准,惯性?将舌头抵在上颚,听起来有点像法版动漫的卡通配音。
付迦宜被逗笑,愉快跟对?方交谈两?句,端着鲜榨果汁出去寻程知阙。
程知阙原本在假寐,听到脚步声,摘掉墨镜扫她一眼,“心?情不错?”
隔一张圆桌,付迦宜坐在他身旁的位置,“有吗?”
“以后也多笑笑。你笑起来很好看。”
语意轻佻的一句话从?他嘴里讲出,并不会?让人觉得有多轻浮,反而自带一种平静落地?的实感。
真心?或不真心?的好意,界限分明,她不是听不出。
付迦宜一顿,敛了敛笑意,用手背轻碰脸颊,察觉到有发热的迹象,很快镇定下来,问他:“你以前?也这样夸过别人吗?”
程知阙认真思考,过几秒答道:“应该。”
付迦宜抿了下嘴唇,“看来你的确夸过不少人。”
程知阙低笑,“因为什么下的定义?”
“你刚刚说了‘应该’,如果不是次数太多,怎么会?记不清楚……”
程知阙侧身看她,笑意一再加深,“除了你,我?只?跟我?母亲这样讲过。时间隔得太久,记忆有点模糊,所以才?会?说‘应该’。”
付迦宜不想承认,眼前?这人能轻而易举调动别人的情绪,从?不高兴到高兴全凭他一念之间。
再聊下去未免显得她太较真,索性?顺着他的话往下问:“你母亲……是个什么样的人?”
程知阙向来注重隐私,原以为他会?跳过这问题,听见他淡淡说:“多愁善感,偶尔也很执拗。既能为了男人不管不顾,也能因为对?方负了自己选择跟他老死不相往来。”
付迦宜心?中一颤。
难怪她从?没听程知阙提过跟他父亲有关的任何事。
她问:“你出国是因为这个吗?”
“嗯。”
“那?个五铢铜钱的吊坠……”
“不是她的,只?跟她沾了点关联。”
付迦宜没说话,紧绷的神经放松了些。
如果东西?真弄丢了,她承担不起后果,也无法想象要怎么消除这份愧疚。
付迦宜说:“要是有机会?的话,我?想去见一见她,就?是不知道她会?不会?喜欢我?。”
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她很快反应过来,补充一句,“我?不是着急见家长的意思……只?是想当面表达一下歉意,仅此而已。”
程知阙看她一眼,嘴角挑起无可无不可的弧度,很自然地?想起在墓园那?次。
初次见面,她从?素不相识的无字碑旁路过,帮忙摆正被吹倒的铃兰花束,又顺手捡起碑前?的垃圾。
她被保护得太好,善念和?初衷从?没变过,他的蓄意出现对?她来说祸福难料。
他能耐心?陪她成长,归根结底却不希望自己成为那?个让她经历太多,从?而被迫成长的源头。
活了近三?十年?,程知阙第?一次有了矛盾点。
“你没有错,不用道歉。”程知阙低声说,“至于你是不是她喜欢的类型,我?倒可以打保票——”
“再没人比你更能讨人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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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赛这边白昼稍长,晚九点以后才?日落,付文声作息极其规律,傍晚将至便回房休息了。
中午吃得有些撑,食物积在胃里还没消化掉,胀得难受,付迦宜没吃晚饭,等天黑得差不多了,想去海边走走。
岛上人烟稀少,为保险起见,她自然要拉上程知阙一起。
对?于她的提议,他没说去不去,面带不深不浅的笑,“说句好听的,今晚陪你到底。”
付迦宜来不及扭捏,落落大方地?迎难而上,虚心?请教?,“什么话对?你来说算是好听的?”
“不是每场考试都有范围可以划分。”
“我?会?考的那?些科目,你明明都帮我?划了范围。”她仰头看他,一双眼睛在灯光下衬得水亮,“程老师真的不打算再辛苦一下吗?”
她很少有明目张胆撒娇的时候,声线软成一滩泥,却不自知。
程知阙目光落在她的嘴唇上,眉清目秀一张脸,不施粉黛,唇色是不点自红的蔷薇粉。
他眼底藏有不被发觉的私欲,面上沾几分痞气,摆明了要铁面无私,“不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