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空壳面包
睫毛与唇环刮过皮肤,轻飘飘的,有种隐晦的异样感。
言漱礼一言不发,手掌压在她蝴蝶骨中间,卡住她的腰,将她整个人紧紧抱在身上。
好漫长的夜晚。
没有闪电与雷霆的干扰,一帧一帧数着分秒,感官变得更加敏锐。
李絮感觉自己像是一片被烧蓝的薄珐琅。又或者是被淋上了一大勺蜂蜜的过熟水果。甜得发腻。被言漱礼反反复复吞食,反反复复雕琢、打磨,反反复复揉搓这一颗心。
不断地被抛高,被拍在礁石上化作浮沫,待到潮汐彻底退去,意识都已经模模糊糊了。
浸了一趟水又起来,李絮习惯性侧过去,没什么安全感地将四肢蜷起。
又被言漱礼一点一点耐心扳直,捞回怀里,心口贴着脊背,一点一点慢慢攥紧。
“海獭睡觉的时候都会紧紧牵着手,以防被海浪冲走。”他贴在她耳边低声,“你刷那么多短视频,这都不知道吗。”
李絮将脸埋在他胳膊,嗅着他皮肤温热的气息,眼皮沉沉,没有余裕回应。
无声无息的静音停格。
就这么坠入干干净净的漆黑梦里。
烂睡一场。
什么都不必回忆,什么都不必忧虑。
夜与昼的转变好似只是刹那,恍恍惚惚,骤觉有风落于腮颊上。
惺忪掀开眼帘,言漱礼已经西装革履打好领带,站在床边弓身摸她的脸。
“你继续睡。”他贴近,就着熹微光线注视她的脸,“我去公司一趟。很快回来。”
李絮完全来不及涌现羞赧之类的情绪,也来不及在意被他这么近地观察晨起未整理的邋遢样子。只是郁闷又无语,不明白他出门就出门,为什么要特意叫醒自己。
她困得过载,险些忘了自己不过是个借宿的,连假模假样的礼貌都丢到一旁,忍不住咕哝一声,忿忿砸了一下他手臂。
言漱礼大概是误解了这软绵绵一记的含义,反手牵住她,压低声音嘱咐,“等一下佣人会把早茶送过来。你想出门的话,直接开昨晚那辆车。有什么需求,座机内线打给管家,他们十分钟之内就会过来解决。”
“…我好困。”李絮连眼皮都掀不起来,忍住了没骂抱怨的话,闷声闷气埋进枕头,“…真的好困。我没有任何需求,也不打算出门。你不是很快回来吗。我会一直睡到你回来的。”
言漱礼沉默几秒,指腹轻轻描一遍她的眉眼,没有了其余动作。
隔了少时,李絮才半梦半醒,听见他很小声地批评自己,“怎么这么能睡。”
又隔半晌,气息离得近了些,声音却更小,“下次不会吵醒你了。”
再听不见更多动静。
真正睡饱醒来,已经将近中午。
感觉早上将醒未醒那几句话像梦的碎片,朦朦胧胧的,不知道有没有确切发生过。
李絮懒懒驱散困意,慢吞吞将压住被角的Sphynx抱开,趿着拖鞋起床洗漱。
打开漂浮岛台上方的收纳柜,她的旅行装面霜和他的正装须后水摆在一起,有种难言的亲密感。李絮对镜护完肤,将瓶罐放回原本位置,没有挪开,又按上了柜门。
佣人不知什么时候来过一趟,除了卧室以外,其他地方看起来都已经维护清洁过了。厨房温着精致的早茶点心,品类丰富,量不大,甜口比咸口多,正适合李絮一个人享用。
她没有花费太多时间在饮食上,甚至没有沏茶,很不搭嘎地煮了杯浓缩,兑水加冰好不容易喝了杯冰咖啡。
迅速解决完胃的需求,她进卧室换了身宽松舒适的衣服,转头开始扎进画室。
Sphynx被养得好乖。
黏人却不打扰人。非常安静地陪着她,窝在云朵沙发上晒太阳。
昨夜绷好的画框状况良好,画架调节到站立直视的高度。李絮将手机调到飞机模式,有线耳机戴上,随后开始往板子上挤颜料调色。
因为要追求时效性,她选择使用直接画法,尽量少用油,局部推移逐步完成整体。
先用普鲁士蓝简单起型,勾出草稿,铺出黑白、空间、主次关系。
一辆古董敞篷车,泊在海水里。副驾的门敞开,满车拥挤的玫瑰随着缺口像波浪一样涌出来。一个坐在驾驶座的透明人背对画面,望向没有月亮的夜晚。
有段时间不认真画大尺寸油画了,因为感冒没好,酒精和烟草缺席。在这间采光异常明亮的房间,松节油和调色油混合的气味清晰得令李絮感到有几分陌生。
所幸她今天的状态与情绪非常饱满。
调色的过程也顺利得不可思议。史明克莫西尼的颜料稳重准确,透明度也足够高,很适合用于波浪层层叠叠的描绘。她心无旁骛,笔刷和刮刀轮番使用,粗略铺画好了最底下的海水局部。
提醒她时间流逝的,是手机电量不足的音效。
DamonAlbarn的那首TheSelfishGiant突兀地停顿了好几次。
李絮稍微从画中抽离,用纸巾擦了擦手,拎着耳机线将手机从口袋提出来,这才发现已经过去了差不多三小时,自己腿都有些站乏了。
回头望一眼,Sphynx没在沙发上窝着,不知是不是嫌无聊,又跑到仙人掌旁边啃椰子树去了。
她深呼吸一口气,仰头活动僵硬的肩颈,边走边摘耳机,准备出去煮杯咖啡喝。
手机放在客厅茶几充电。插口和耳机共用一个。她顺势将耳机卷起来拿在手里,想着放回画室桌面,免得届时又得这找那找。
结果手里的东西还没放下,隔着一堵镂空书墙,李絮才后知后觉发现隔壁琴房还有一个人在场。
“Leon.”她微微讶异地看着那个坐在琴凳上的人,“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言漱礼好整以暇合上手上的书,平而直地答,“两个小时以前。”
“抱歉。”李絮做这客人做得有些不好意思,“我都没发现,你怎么不叫我一声?公司的事情顺利解决了吗?”
拥有此处产权的主人表现得格外宽容,略过了这个话题不提,慢条斯理地走过来低了低眼,“怎么还在用有线耳机?”
“这个?”李絮抬了抬手。
不是第一回 被这样问。
毕竟在多数人眼中,非专业用途的有线耳机,已经算是被淘汰的过时产品。
“习惯了。”李絮微笑解释,“在公寓和画室外放会影响到别人。我又不喜欢头戴式,戴着太沉太闷。有线耳机音质不错,又不需要充电,除了有线,没有什么其他缺点。而无线耳机除了无线,也没有什么其他优点,时不时弄丢一只还得费劲换新。”
言漱礼不着痕迹地移开一点视线,“你在这里,不会影响到任何人。”
“习惯嘛。”李絮俏皮地耸了耸肩,“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养成的。也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改变的。”
况且等她回去意大利,在拥有自己的画室之前,大概率还是照旧使用有线耳机,何必改来改去徒增烦恼。
同处一室隔着书墙对话有些不礼貌,李絮讲完这句,就放下东西,从玻璃幕墙旁边的空隙钻了过去。
脚下没留意,不小心踢到一株无辜的飓风椰子,言漱礼伸手扶了一下,托着她跨到自己身边。
李絮低了低头,这才发现原来他手里拿的不是书,而是一本薄薄的琴谱。
看封面的蓝色,应该是亨乐出品。最顶部印刷写着J.S.Bach。纸张边缘有轻微磨损,应该已经使用有些年月了。
其实现在学音乐的人,都已经普遍开始使用电子琴谱。iPad既便捷省时,价格还不贵。而实体曲谱总给人一种传统的、缓慢的、行将被抛弃的感觉,更适合当作收藏品束之高阁。
“巴赫的十二平均律。”李絮读了一下封面标注的Urtext,有些好奇道,“你现在这么忙,还会经常抽空练琴吗。”
言漱礼掌着她的腰,垂着眼,淡淡答,“偶尔。”
“真好。”李絮毫不羞愧地笑了笑,“我指法都要忘光了。”
“你又不喜欢。”言漱礼不以为意,“忘不忘有什么所谓。”
“我怎么知道我不喜欢?”李絮似笑非笑,为自己辩解,“不喜欢不会学那么多年。我只是弹得差劲而已。”
“你口中随随便便说的喜欢。”言漱礼言语沉静,明明是晴朗日,却似隔着一层薄薄雨雾望她,“和实际上的喜欢,别人还是分得清的。”
这话隐隐有种指控的嫌疑。
古怪。微妙。又捉摸不定。
李絮有片刻哑然,不知道怎么接,索性维持着假惺惺的美丽作态,捏住琴谱的另一边装作认*真地低头看。
方才没有发现,在亨乐出版社的标识旁边,原来还有一个隽美流畅的黑色签名。
——LeonRosenbaum.
“Rosenbaum.”李絮下意识念了出来,略一思忖,有些犹豫要不要问出口,“这是你父亲的姓氏?”
言漱礼“嗯”了一声,没有表露出什么被冒犯的情绪,反而主动告诉她,“小时候在慕尼黑生活,就叫这个名字。”
“玫瑰树。”李絮轻声感慨,“好浪漫。”
言漱礼挑了挑眉,有些意外,“你知道。”
“我们学校有位来自柏林的教授。”李絮说,“也姓Rosenbaum,她给我们解释过含义。”
言漱礼静静看着她,任她接过那本琴谱,“在德国不算什么罕见的姓氏。”
“LeonRosenbaum.”李絮却感觉特别,手指抚过这行陈旧字迹,喃喃地完整念了一遍这个被舍弃不用的名字。
思及他父母遭遇空难的旧事,以及他小时候曾经患过的失语症。心绪难免有些复杂。最后还是装作不知情的样子,微微拎了拎唇角,“玫瑰树下的小狮子。好可爱。意外地很衬你。”
言漱礼没有对这个评价发表什么意见,只是揽她的手臂稍微紧了紧,很有些不习惯似的,不动声色将脸别到另一个方向去。
“除了我妈妈,只有你会这么说。”过几秒,他低低道。
不像多高兴的样子。也不像多感怀的样子。只是面无表情,平静而平淡地实话实说,仿佛一本等待翻阅的旧书,没有明确禁止她继续探究自己的过去。
好奇怪。
在这平平无奇的一瞬间,日光照耀着空气里的微尘,眼皮间涌动着轻盈的气泡。
李絮倏忽感觉自己被一种明亮、奇异而陌生的情绪,哐地一声击中了。
她分辨不出那究竟名为何物。
只知道自己本能地想要抓住它。
“反正我还要等颜料晾干——”于是她脸不红心不跳,在情不自禁的冲动之下,撒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小谎,“如果你不介意的话,Leon,我可以给你画幅肖像吗?”
第23章 担心你会融化。
23
李絮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正经画过油画肖像了。
事实上,自二十世纪末以来,意大利和法国那边画油画的人就明显变少了许多,画得好的大师更是寥寥无几。
即便是采取了油画这种形式,艺术家们多数也会融合新鲜的技术、材料与视角,倾向抽象表现主义风格,尽量避免古典的写实标签。
如今一般公立美院都不会再开设油画技法的课程,除了读绘画方法论的,其余只会有几节理论课,再加一点点实验课。教授不会在技法上指导你,也不会在风格上限制你,只会鼓励你随心所欲地使用各种媒介与表现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