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空壳面包
声音冷而低沉,亦如其人。
李絮好脾气地抿出一个浅浅梨涡,没戳穿之前有几次,他根本就记不起她究竟姓甚名谁。
约莫一年不见。言漱礼将短发修得更利落,以实用为第一原则,毫不遮掩地露出额头与眉骨。没有任何赘余修饰,反而显得五官更立体,轮廓更深刻。
或许也有遗传了一部分日耳曼血统的原因。他的瞳孔隐隐约约呈现一种剔透的琥珀色,本该是暖亮的,实际对视时,却又总感觉冷峻,像极了日光底下不肯消融的雪与冰。
李絮喜欢这双眼睛——当然,只是纯粹出于审美的角度——但也不敢明目张胆多看。毕竟自己在对方眼里观感并不怎么样,实在不好唐突。
于是她维持着公式化的微笑,不露声色避开眼神接触,将视线放低,集中在那枚犹如松科植物果实的喉结上。
对于不得不应付、身高差异又较大的聊天对象,这是非常行之有效的方法。李絮试验过数次,对方几乎不会发现她在偷偷走神。
“好巧,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她神情柔和,口吻散漫,不紧不慢地表演着友好与殷勤,“你这是刚刚运动回来?”
言漱礼低低“嗯”了声。
“那不耽误你回去休息了。”李絮抿出浅浅梨涡,乍见三两句就迫不及待道别,“毕竟实在有些晚,你应该也累了。我们下次有机会再聊。”
自然是场面话。
她和言漱礼并非熟到可以闲聊的关系,本身也没什么值得寒暄的价值。以为这么客套几句点到即止,笑一笑示个意,马上就能目送这尊大佛离开。
出乎意料地,言漱礼今天没有即刻撇开距离。反而站在原处,平静俯视这位与自己关系不生不熟的、表弟的女朋友。
“你眼睛很红。”
他简短开口,语气没有起伏,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也分不出究竟是关切还是陈述。
李絮暗暗诧异。
自己当下形容糟糕成这样了吗?
以至于这座不近人情的冰山都无法忽视,需要基于人道主义之类的角度,主动关心一句有事没事?
“湖边风大。”她撩起一双滢润的眼,拿指尖随便拭了拭眼尾,噙着笑敷衍,“也可能是眼妆晕了的原因。”
其实她长途飞行根本不化妆,只习惯涂一点点保湿唇釉。
言漱礼唇线抿得很平,明显不信任这句潦草的回答,转而扫了一眼地上的行李箱。
“联系不上陈彧?”他平而直地问。
听见这个名字,李絮表情有转瞬即逝的滞顿,但很快掩饰过去。
她触屏,亮了亮手机屏幕,以示自己通信良好,不存在与谁联系不上的情况,
“随便逛逛。”她微笑否认,“顺便抽支烟。”
“将近零点。”言漱礼英俊地挑了挑眉,“你拖着行李箱逛小区。”
李絮耸了耸肩,笑眯眯地随口胡诌,“不失为运动的一种。”
言漱礼没有对此发表任何评价。
他本就寡言少语,李絮更是懒得延伸话题,心想最好让话这么直挺挺摔在地上,谁都别再捡起。
一般读得懂空气的普通人,这么尴来尬去硬聊几句,早就心照不宣地互道晚安了。
但言漱礼天然有种无视他人情绪的权力。他无需察言观色,无需讨好或谄媚任何人,自然也就无需在乎,对方掩藏在社交面具底下的微笑是否出自真心。
李絮还没失去理智到直接拂言家少爷面子。他既站着不动,她就不可能冷脸赶,更不可能撇下他自己先走。
这么一言不发地静置着,未免难捱。
李絮百无聊赖地试图转移注意力,将手伸进风衣口袋,恰好摸到刚刚随手塞进去的烟盒。
这是她在古董市场淘来的漆器,黑体金边,居中镶嵌一枝由蓝宝石与祖母绿构成的鸢尾,充满ArtDeco时代美学特征,来自遥远的上世纪二十年代。
它的历任主人将它使用得很珍惜,没留下几多瑕疵。除却开合处齿轮稍稍滞涩,李絮沉思或焦虑时,习惯用指腹抵住这处棱角来回摩挲。
“记得你也抽烟。”她将金属旋开,悠悠含笑问,“不介意吧。”
其实不论对方会不会抽烟,让人抽二手烟都是无礼又粗鲁的行为。李絮当然知道。她就是装得有些烦了,想小小冒犯一下,期望言漱礼会皱起眉头,转身就走。
可惜不遂所愿。
言漱礼不仅没有皱眉,更没有转身就走。
他无波无澜,表情没有丝毫破绽,犹如一座完美的雕塑,甚至绅士地抬了抬手,示意她“请便”。
习惯了愿望落空,也就没有什么失望可言。在人与人的相处间,期望偶尔会成为一种微妙的暴力。在自己父母身上,李絮早早习得了这道理。
她一如既往放弃得迅速,兴致缺缺低头衔住一支烟,雪白滤嘴压住唇环,密匝匝睫毛像鸦羽般轻轻扇动。
可以感觉到言漱礼的目光仍然停驻在自己身上,冷而轻盈地,犹如凛冬霜雪覆落松枝。
不怪他一反常态,李絮自省。事实是凌晨时分拖着行李箱在别人小区游荡的自己更奇怪。
越想越觉得自己错漏百出,古怪又好笑。最后还是屈服于从小到大那套体面周全,手指重新拨动旋钮,咔哒,敞开金属心脏,将烟盒往他面前一递。
“味道比较淡。”她自若地翘起唇角,事先声明,“你可能会不习惯。”
言漱礼没有即刻接受,无声审视着她假惺惺的美丽作态,在李絮以为自己又要被拒绝时,才纡尊降贵从中抽了一支出来。
言漱礼是货真价实有底蕴的豪门出身。父亲是物理学教授,母亲是钢琴家,外公将他当作集团继承人培养,自幼规矩重,讲究多,家教也严格。
他的手理所当然是养尊处优的一双手。冷白修长,骨节分明,指甲剪得短而洁净。衬得夹烟的姿态都尤其斯文,透露出一种与生俱来的冷冽贵气。
李絮看着他,间或会莫名生出一种摧折的恶意。因为他一贯的漠然与旁若无人。过去是,现在也是。
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仿佛总能轻而易举看穿自己。
无用的自尊心。
无谓的嫉妒心。
李絮很快迫使自己从幽暗的漩涡挣脱,自如地收起烟盒,礼貌借问,“对了,你打火机带在身上吗?”
言漱礼似乎顿了顿,言简意赅,“不在。”
李絮遗憾地“啊”了一声,本就不指望似的,低头翻找起自己的随身物件,“那我们惟有用原始一点的方式了。”
她脸型小巧,鼻尖挺秀,嘴唇柔软芬芳,却硬生生衔着冰冷的唇环。垂首时,一绺乌亮的长发贴着耳骨,抚过腮颊流淌下来。像云。从高处望落更显艳丽。
李絮没留意到这道不动声色的目光,只专注将蛋糕纸袋重新拆开。
透明塑料盒内,樱桃梗蜡烛完好无损。
长杆火柴刚刚被她因为技巧生疏而浪费掉一根,实际使用一根,还剩下最后一根。
毕竟只是便携式赠品,客户实际需求不高,又是易燃物,店铺须背隐形安全责任,不能在数量上苛求更多。
那双羊脂玉色的手一边夹烟,一边捻起火柴,在浓稠夜色中,几乎有种隽秀的透明感。
不远处,城市中心不眠的霓虹塔在夜空昂贵闪烁,浪漫的赛博色彩照曜江岸。
李絮站在昏暗的树荫里,向言漱礼靠近半步,划亮手中的赠品火柴,大方展示自己当下的窘迫。
“Leon。”
她声音很轻,将他的名字叫得很随便。像她笑起来那样随便。明明眼波流转,却不真正直视任何人,一字一句皆携着那标志性的漫不经心。
“可能要麻烦你低一低头。”
第3章 霓虹塔。
摩擦的声音趋近于无。
红磷顷刻发光生热,引燃干燥的白杨木,弥散出微暗的火与稀薄的雾。
李絮言罢,重新衔住滤嘴,右手举高,将火递至言漱礼面前。准备礼貌地先替他点火,渐次再到自己。
言漱礼眉眼压低,冷漠地观察着眼前人,神色晦暗难明。
她的不情愿,并没有她自以为的藏得那么好。
她手中的火,也孱弱得难以经受夤夜的吞食。
再宽柔的春夜,也有砭骨的时刻。冷风骤起,轻寒地裹作一团絮,经过她身,又脱身而去。令火光生出摇曳的影,映得那张昳丽面庞明明暗暗混淆于昨与今的界线。
她贪靓,一身单薄,迫不及待要过渡到下一个季节。于是被夜晚惩罚。被不知所起的凛风吹得细细发颤。
像极手中的火。
言漱礼不知在想些什么,倏忽向前半步,挡在风侵拂而来的方向,隔着单薄的嘎巴甸面料,轻轻攥住了她手腕。
“别抖。”
他声音低低的,携着上位者惯有的强硬及命令意味,犹如一滩阒然蔓延的暗火,俯身将她握实。
李絮吃了一惊。
下意识想*挣,没来得及挣开。被他折一枝花般更用力攥紧。心脏钝钝空跳半拍。
距离有些过于近了。
近到仿佛她浓密颤动的睫毛,都要软乎乎地扫在他皮肤上。
近到他看清了她唇环光洁的金属边缘,她嗅到了他身上明净锐利的皂感焚香。
火焰同时剥开两支香烟的细白外衣,烟丝烧灼,白雾缭绕,清苦辛辣的气味顷刻弥漫在彼此之间。
没有人再开口,耳边只余风声猎猎。
他们沉默地分享了这簇微弱的火。
限时燃烧的廉价火柴,仅有短短几秒的价值,焦化得格外迅速。
言漱礼动作一气呵成,没有丝毫停顿,也没有产生任何情绪波动。似乎就只是很想抽到这支烟,所以顺势扶了一下火。很快直起身,抽走她指尖剩余的火柴梗,轻轻一晃,丢进旁边的垃圾桶。
转瞬即逝的聚散,留不下多少痕迹。除了言漱礼不知有意无意依旧挡在风口,他们复又回到不逾矩的社交距离。
李絮一言不发将右手藏进风衣口袋。
指甲掐入手心,轻微刺痛。好奇怪。分明没有触摸到火焰,却有被灼伤的错觉。
一人垂眸。一人远眺。夜色稠密,雾暗云深,霓虹塔兀自变化闪烁。
沉默被不谋而合地延伸。
他们谁也没有看谁。
惟有指间明明灭灭燃烧的香烟,在刻雾裁风的春夜时隐时现,提醒分秒正在无声流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