荡失 第4章

作者:空壳面包 标签: 豪门世家 情有独钟 天之骄子 业界精英 现代言情

  恰在这样的时刻,雨落下来。

  淅淅沥沥的碎响,将原本静止的湖泊击打出一圈圈细小的裂隙,像闪闪发光的碎玻璃。

  早春的雨轻而婉约,并不犷烈。落也是断断续续轻飘飘地落,薄薄蒙一层氤氲水意,浸湿泥土草腥及行人思绪,悄无声息地赋予万物重量。

  绵密雨幕中,手机突然无声震动,屏幕刺目亮起,弹出几则消息提醒。

  李絮收起看雨的视线,后知后觉抬腕。

  是微信。

  连续三条,来自刚刚被取消的置顶联系人,陈彧。

  23:34James【?】

  23:34James【[可怜][可怜]】

  23:35James【你一天没理我了bae,忙什么忙成这样?】

  这见缝插针的关心,不知是中场休息,还是彻底完事了。

  李絮唇际吐出一缕烟,内心感慨,自愧弗如。

  哪里及您半分忙呢。

  她没有回应的打算,干脆利落退出界面。

  准备锁屏的瞬间,一个来电跳了出来。

  不是微信语音,拨的是她Vodafone的意大利号码。李絮没有理会,也没有挂断,懒洋洋衔着烟,视若无睹任其闪烁。

  “不接?”

  李絮闻声望右,淡白烟雾被风撕裂,对上淡漠疏离的一双眼。

  言漱礼比她高出太多,不必如何刻意,微微垂眸即可冷眼旁观她种种异常。

  她手机屏幕上,【哥哥】两个字还在坚持不懈地试图侵占线路。

  “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李絮懒懒耸肩,将手机丢进包袋,衔住剩余三分之二的烟,吸了肺腑空空的一口,半真半假敷衍道,“也不习惯一心二用。”

  言漱礼目光在她笑意盈盈的眉眼上停留片刻,似在辨别忖度她话中真假,又似全不在意她费心编造的答复。下一秒又面无表情抛出另一个问题。

  “笑什么。”

  不太温和的句式。

  李絮顿了顿,翘着唇角回他,“随便笑一下。”

  言漱礼修长食指点了点,烟灰扑簌簌飘落,像生错季节不合时宜的一场细雪。

  “不想笑不用勉强笑。”他侧过视线,轻描淡写,“这里没有你的观众。”

  好意料之外、又好不客气的一句对白。

  听得李絮难免免愣了愣。

  然而又不像嘲讽,她并不严谨地琢磨几秒,也分辨不出任何嫌恶或指责的意味。

  于是只好草率地将之归类于某种居高临下的、施舍般的善意——像十七岁的言漱礼曾经表现出来的那样。

  在“抱歉”与“谢谢”之间,李絮随机地选择了后者,继而慢慢收敛笑意,不再讲话。

  一支烟浪费不了多少春光。

  言漱礼做什么都认真,就连消遣都比旁人追求效率,不多时就静静熄了烟。

  李絮则是做什么都心不在焉的那一个,拖拖沓沓抽一支无滋无味的淡烟,百懒千慵地萦绕在雾里。

  所幸察言观色的本能还在。

  “时候不早,又下冷雨。Leon你还是快些回去休息吧,以免越下越大,淋了容易感冒。”

  明明讲了不必勉强笑,她还是习惯性眉眼弯弯地向他道晚安。纤细手臂半抱住自己,很怕冷、又很适应冷的姿态。猩红烟草岌岌可危缀在指间。

  得不到回应,也不影响她面露微笑,多此一举地挥挥手,“我抽完剩下半支就走。见到你很高兴。”

  她不想继续独处的信号已经非常明显。

  言漱礼也早就察觉到了她字里行间透露出的表演性质。

  他没有接话,亦不再将目光投注在她身上哪怕多一秒,冷冷点一点下巴算是作别。单手将冲锋衣的兜帽拉起来,半张脸陷进阴影,直接提步闯入霡霂绵绵的春夜里。

  没了他遮风,李絮宽薄的风衣被吹得紧紧贴住身躯,细雨带风扑面,冻得她眯了眯眼睛。

  燃烧的烟丝会带来炙热的幻觉,她认真吞了氤氲的一口取暖,视线漂浮,目送偶遇的人离开。

  然而没走出去几步,又见那人蓦地回了头。

  言漱礼穿一身低调的黑,造物者却不肯使他泯然于夜色,反以夜作画纸,用炭笔精心勾勒出层层分明的鲜活线条。

  这世上怎么会有人配得一切偏爱?

  李絮静静观赏,几近叹息。

  雨滴打在冲锋衣上,又顺着防水面料粒粒饱满地滚落下来,言漱礼一如既往低沉冷冽的声音破开雨势。

  “李絮。”认识七年,他好难得叫了一声她的名字,“需要帮忙的话,可以说。”

  真是荣幸。

  “譬如?”李絮抿出梨涡,试图以玩笑消解这份严肃,“借我一把伞?”

  言漱礼平静以对,“如果你需要的话。”

  平静之下自有汹涌。

  她孑然一身回国,深夜徘徊不归,拒接陈彧来电……零碎片段,周身破绽,皆可模糊拼凑出一个不愉快的事实。

  言漱礼性情冷,不代表他不敏锐。

  约莫是自己今夜偏离常态的言行,看起来实在可怜,是以令旁观者都生出了一丝恻隐。李絮为对方寻找动机。毕竟他家风严谨,骨子里是有教养的绅士,跟自己再怎么不熟,也是认识的关系。

  更何况夜了。

  更何况撇雨。

  应该识趣些说“不必”的,李絮放空似的延伸思绪,就此礼貌告别,各自轻松,没有必要将第四人扯落这滩浑水里。

  可是她微微仰头,望向那双冷漠而深邃的眼睛,无可避免地,就想起了那只放在岛台上的Constance19。想起行驶在波士顿沿途,车窗外丰盈静谧的雪。又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夏日清晨无人造访的钢琴教室。

  心底有什么在急促膨胀。

  阴晦而不安地。

  仿似一头面目模糊的活物,抽搐着,冲撞着,亟欲穿过无可容身的窄门。又似雨林里遮天蔽日孳生荆刺的藤蔓,自身挡住光,又怕再也见不到光。

  言漱礼淋着雨,踩着界线,置身事外,好安静地看着她。

  看她廉价的自尊心。

  昂贵的嫉妒心。

  一年一年,毫无长进。

  于是鬼使神差地,在一股幽暗情绪的裹挟下,李絮主动直视了那双琥珀色眼睛。

  “比起借伞——”她感觉风在眼球周围穿梭,需要格外努力,才能维持完美笑意,“我更想请教你一个问题。”

  言漱礼不发一言,一副很难被取悦的样子,但是没有拒绝,默许了她的请求。

  李絮声音很轻,腔调拖沓,懒懒散散抛出一句问,“你跟雨曼,最近还好吗?”

  “…什么?”

  眼前俊逸的青年微微皱眉,似乎难以理解,这个名字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他们的对话里。

  “恕我冒昧。”

  李絮噙着笑,直接将话剖开。询问他人隐私,像询问云城翌日会不会下雨一样随意。

  “Leon,你现在是单身吗。”

  有新鲜的风闯入他们视线结成的网,又被雨水浇得失去形状,屈从地徜徉于此间。

  言漱礼下颌绷紧,眉目冷峻,明显感觉被冒犯。

  李絮对这份冒犯感同身受。

  他眼眶比一般亚洲人深,这样单手插袋,压低视线看过来时,侵略感与压迫感非常明显。亦如一个显而易见的上位者,一个手执权仗的审判者,不悦且不耐烦地向下睥睨。

  “你想表达什么。”言漱礼漠然道,“我不认为你应该对我的感情状况感兴趣。”

  他用的词是“应该”。

  “只是好奇。”李絮耸了耸肩,从容回视,“是或不是,一句话而已。”

  完全可以置之不理的。

  抛下一句“与你无关”,像那些讥讽她的人一样。或者掉头就走,像那些无视她的人一样。李絮绝不会继续越界。

  然而言漱礼攒着眉心,缄默片刻,还是容忍似的给出了答案。

  “是。”他冷冷承认。

  李絮笑了。

  那一瞬间的感觉,就像一手烂牌的赌徒,窘迫得捉襟见肘,不甘心弃牌,更没有筹码跟注。心灰意冷bluff一把,演技拙劣,手法生疏,结果却意外诳到了手持同花顺的大鱼。

  “既然你身边没人——”

  她拂开轻飘飘的烟雾,听见自己厚颜无耻的声音逐字逐句迸出,经由雨水冲刷,消融在无名夜里。

  “言漱礼,你要不要跟我睡一次?”

  凌晨温度渐低,冷泠泠的,企图镇静人心。

  雨丝将天与地缝合。整座城市都覆着一层如梦似幻的薄膜,像素失真,色彩朦胧,恍如未经拆封的旧记忆。

  霓虹塔萦绕着他们旋转。

  言漱礼薄唇紧抿,久久不言,将人瞧得心悸。

  眼前人没骨头似的站着,浸没在波浪起伏的绿里,瓌姿艳逸,白得发光,眼尾红得像是会随时哭出来。

  然而她却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在他面前哭的。只会招人恼火地假笑,故作逢迎地喊“Leon”,又直白生硬地喊“言漱礼”。

  很难辨别这是否一场恶作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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