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蜀国十三弦
凌砚猝不及防被推至一边,见此情景吓得赶忙飞身上马,握紧缰绳,转头大喝:“还愣着作甚,跟紧夫人,若出了意外,谁也担当不起!”
众人这才匆忙上马,跟了上去。
一路疾驰。
毒蛊传人所在的苗寨就藏在赣南大山之中。
因为地处深山,毒蛇毒虫遍地,外人谈之色变,寨子里的年轻人能出去的都出去了,长此以往,寨子里留下的大多都是老人,走一个,寨子里剩下的人就少一个。
也正因此,每一个人离开世上,村民们都会自发为他们举办体面的丧葬礼,哪怕孤苦无依之人,也会有人替他们净身换衣,装棺上路,放炮鸣丧,完成他们在这世上最后的仪式。
山中连续几日小雨,道路湿滑泥泞,阿朝不得已只能放缓速度,直到看到几匹拴在树边吃草的红鬃马,才发现拴马处一侧的狭窄洞口,就是苗寨的入口。
此处百里之内荒无人烟,这些马还能是谁的?
湿润的雨雾里漂浮着淡淡的青草味,阿朝穿过入口,便听到远处微雨里传来沉闷的火炮声和萦回的歌声,有种荒凉无垠的意味。
“雨天路滑,夫人慢些走!”
阿朝仿佛没有听到,循着歌声的方向一直往里走,隔着细密的雨雾,映入眼帘的终于不再是黑洞洞的深山和密林,而是依山而建、高低错落的木质吊脚楼。
路边慢慢能看到着苗家服饰的本寨人,陌生的目光一路打量着他们,有几人还在窃窃私语。
很快有精通苗语的暗卫跑上来。
“他们在说,‘最近寨子里怎么来了这么多外人’,‘纳罗’是苗语中老者的意思,他们在问‘难道都是来看巫颂的’,‘巫颂’就是夫人要找的那位毒蛊师,是连心蛊唯一在世的传人。”
“他们在唱什么,你能听懂吗?”
“只能听懂一小部分,”护卫如实道:“这是苗疆的民歌,是给死去的亲人送行时唱的哀悼歌,人死之后会连续吟唱七日,只要一人起调,其他人也会跟着唱。”
阿朝一时只觉脑海中嗡嗡作响,又听到路边的苗寨人叹了口气,后面不知说了一句什么,远处的悲歌愈来愈近。
她突然停下来,看向身旁的护卫,“怎么不继续说了?”
那护卫面色一紧,迟疑了许久才说道:“他们说,人活着的时候无人来寻……”
阿朝眸光闪动了一下,嗓音已经有些颤抖了,“然后呢?”
护卫沉默片刻,“……人死了再来送行,巫颂也见不到你了。”
阿朝咬紧下唇,心口像被人狠狠揪了一把,眼泪一下子夺眶而出,她麻木地跟着认路的护卫往前走,甚至越走越快,直到一口气几乎喘不上来的时候,终于来到那悲歌的源头。
破旧的吊脚楼,几根粗壮的柱子作支撑,楼板下是刚刚宰杀的猪和牛,堂屋里里外外聚满了人。
暮雨蒙蒙,白幡卷动,哀歌三叠,声声悲苦,仿佛暮春时子规泣血的哀鸣。
阿朝在人群之外,看到那道久违的、高大的男人背影。
他什么都没做,就只是站在那里,阿朝却感觉心口憋闷至极。
像巨大的石块砸落在心上,却感受不到任何钝痛,双腿泛软无力,好像支撑着身体的最后一根弦也崩断了。
“夫人!夫人!”
谢昶听到动静,转头就看到少女立在微雨中,单薄的身形摇摇欲坠,眼看着就要跌坐在地上,他面色泛白,当即一个箭步上前,倾身将人扶住,“阿朝!”
阿朝落入了一个熟悉的怀抱,男人急切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只是他衣袍被雨雾濡湿,贴在身上有拂不去的冷意,透过衣袍一点点渗透进她的身体。
阿朝眼眶通红,强撑着死死瞪着他,一声不吭,忽然俯首,在他颈窝处狠狠地咬了一口。
谢昶受痛,轻皱了下眉头,却没有让开,任由她咬。
这一咬,几乎用尽她余下的所有力气,直到感受到唇齿间淡淡的血腥气,她也没有在自己肩膀同样的位置感受到疼痛。
“谢昶,你真是……混蛋。”
她咬牙说完这一句,滚烫的眼泪滑落在他颈边,人也因为一路奔波劳累,力气耗尽,阖上眼晕了过去。
谢昶旋即感受到喉中涌入一抹腥甜,紧跟着一口鲜血从他唇边缓缓滴落。
“大人!您怎么了?”身后传来宿郦急切的声音。
谢昶抬手示意无妨,慢慢用巾帕擦拭干净唇边血渍,喘了口气,然后深深闭上眼睛,疼惜地抚摸着她的后颈。
苗寨有经验丰富的苗医,替阿朝看过之后,开了养神补气的药,“这位夫人连日跋涉辛苦,饮食不调,用药之后也不宜长途奔波,须得静心调理几日才好。”
谢昶颔首应下,“多谢大夫。”
凌砚心内惶恐,在那苗医离开之后立刻跪下,“属下没用,阻止不了夫人,夫人说,她若不来,您也会有危险,属下就只能……”
“出去。”
话音未落,就被面前人冷声打断,凌砚战战兢兢抬起头,看到自家主子冰冷的面色,反倒是松了口气。
一般这种情况,大人应当是不予追究了。
谢昶让人打来干净的水,拧了帕子,沿着她风尘仆仆沾染了灰泥的鬓发慢慢擦拭。
屋子是一栋干净的吊脚楼,考虑到她如今的身体已经不适合长途跋涉,谢昶就付了银子,将这间木屋租了下来。
屋内只剩下两人,谢昶眉眼间亦有浓郁的疲色,面容透着几分清瘦苍白,一边替她擦脸,一边低声同她说话。
“你听到了?我没有罚他……我若是罚了他,等你醒来是不是又该同我闹了?凌砚如今听你的吩咐,我是管不到他头上了。”
谢昶指尖蘸了些干净的水,轻轻在她几近干裂的唇瓣上抹了抹,“让你好好待在南浔,你跑来赣南作甚?这连心蛊是那么好解的吗?你不怕疼啊。”
床上的人眼睫轻轻颤抖了一下,眼泪顺着鬓边,无声地滑落在枕上。
阿朝缓缓睁开眼睛,双眼红了一圈。
“那你呢?”
四目相对,她唇瓣张了张,良久之后才慢慢地说道:“我就疼这一次,往后你就不会再疼了……你连这点都不肯让我,我会恨你的……谢昶,我真的会恨你……”
她是第二次唤他“谢昶”了,从前气急败坏之时也只唤过他“谢无遗”,带着些娇嗔的味道。
可唤他“谢昶”时,他甚至能够听出这两个字透出的痛感。
谢昶叹口气,神情有些复杂,“阿朝,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不是她想象的那样,那是哪样?
她想起晕倒之前咬他的那一口,她已经完全感受不到疼了。
这些天日夜疾驰,迎来的却还是她最不想看到的结果。
阿朝心口堵得厉害,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问道:“你来时,那巫蛊师还没有死,是不是?”
谢昶敛眸,不置可否。
阿朝极力压抑着,却还是忍不住泪眼潸然,“你让她催动毒蛊,把属于我的痛感抹去了,是不是?你回答我!”
谢昶沉默片刻才道:“我到苗寨时,巫颂几乎已经油尽灯枯了,即便寨中的巫师与苗医用巫术和草药双管齐下,吊着她性命,也不过维持了三日。”
阿朝下唇咬出了血,颤声道:“我只问你,是或不是?”
“你先听我说完,”谢昶定定地看着她,“连心蛊从无解开的先例,即便是你人在这里,催动母虫在体内苏醒只会让你痛苦万分,就连巫颂也无法保证能够彻底将母虫杀死在体内。”
阿朝冷笑质问:“可你从未打算带我一起过来,不是吗?你从一开始想的,就是独自将一切承担下来,可你同我商量过吗?你有没有想过,我根本不要你替我受罪,我不要啊!”
她哭得浑身都在颤抖,谢昶的心也跟着钝痛不已。
他紧紧攥着她的手,“你放心,我没事。巫颂从未替男子施行过此等咒术,又因她本身气数将尽,所以即便能催动我体内的蛊虫,也无法游刃有余地操控,蛊咒念到最后,也耗尽她最后的体力,对子虫几乎不起作用了。”
阿朝怔怔地看着他:“那我为什么感受不到疼了?”
谢昶抿唇,极淡地笑了下:“痛感的的确确转移在我身上,只是维持不了太久,也许三五日,也许一年半载,过后还如从前一样。”
阿朝讷讷地张口:“你没骗我?”
谢昶无奈道:“你若不信,可以去问宿郦,几名当地人也可以作证。”
阿朝眼睫颤了颤,似乎在考虑这话的真伪,但很快反应过来,继续冷冷瞪着他:“所以呢,若不是巫蛊师气数已衰,你要一辈子替我受苦,替我疼?”
谢昶心口微微触动了一下,看到她眼尾一颗悬而不落的眼泪,伸手替她擦去了。
阿朝听到他轻声叹了口气,“你消失的那八年,我亏欠你的太多,如今你又是我的妻子,我理应照顾你多一些。可首辅之位凶险万分,想要一辈子平安顺遂太难了,你跟着我,难保不会有哪日因为我的疏忽,让你蒙受不应有的伤害。为你承担一些,是我能想到的最快,最有效的方式。”
阿朝沉默地盯着他,近一个月的长途跋涉,五脏六腑,四肢百骸原本都颠痛到几乎散架,如今躺在床上,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她的身体几乎只剩下原始的疲惫,那些让她咬牙忍耐的酸麻和痛楚,已经慢慢从身体里消失了。
所以她才能这么快醒过来。
所以面前这个人,正在承受她体内种种伤痛。
她的眼泪无声地滑落下来。
这时候有人端药进来,谢昶伸手接过,“阿朝,把药喝了再休息。”
阿朝忽然抬起手,将谢昶手中的药碗重重拂落在地。
瓷碗噼里啪啦碎了一地,热气腾腾的黧黑色药汁渗透入木质的地板内。
她咬紧齿关一笑,“我用不用吃药,你难道不知道吗?”
外面的暗卫听到药碗摔碎的声音,又没有听到主子的吩咐,一时犹豫该不该进。
阿朝心口像被架在烈火上炙烤一般,却没有避开他寒凉的眼神,“我爹行医救人,多你一个不多,也从未因此对病患挟恩图报,毒蛊的事,原本就是我阿娘和我亏欠的你。我也说过,你救过我多次,早就不欠我们家什么了。”
她眸光转过来,看向头顶的梁木,“七夕遇刺那晚之后,我一直过得小心翼翼,不想让你因为我受到无妄之灾,就连喝水烫了喉咙,都怕你会疼,我真的……不想让你再为我受伤。我是人啊,我可以为自己因为莽撞、大意、与人结仇,种种事情承担应有的后果,而不是被你扼杀一个正常人该有的承受苦与痛的能力……谢昶,你不知道,我有多恨你,多恨我自己……”
你也不知道,我有多爱你。
谢昶沉默了很久,感受到她心脏剧烈的疼痛,像尖锐的瓷片一寸寸割在心口,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阿朝唇色苍白,眼前一片模糊:“你同我说过,任何时候都不要拿自己的身体替人挡刀,即便是哥哥也不行,这句话我也想原封不动地还给你……你呢,凭什么瞒着我做这一切?”
谢昶薄唇紧抿,半晌才道:“我已经习惯了,与幼时的经历相比,此后种种皮肉之痛于我而言都已经无足轻重,可你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你不怕疼,就活该替我吗?”阿朝红着眼,崩溃地冲他大吼。
她说完这一句,情绪已然失控,扑在床榻上无力地大哭。
谢昶伸手想要抚摸她纤薄的背脊,却被她一把推开。
“你出去!”
“阿朝……”
阿朝攥紧腕下的薄褥,不再看他,语气也慢慢恢复了平静,“你不是说这毒蛊很快会让我的痛感回来吗?那我就等着,三五日不回,我就等三五日,一年半载不回,我就等上一年半载,何时能回来,我便何时原谅你,倘若一辈子都不行……那我们之间的缘分,就只剩这一桩毒蛊了。”
……
一行人在赣南逗留半月,回程乘的是马车,大灾之后必有大盗,谢昶往湖州府处理匪患,阿朝则被护送回到南浔的老宅。
出门时是盛夏,回来时已是清秋。
崖香在家中等了几个月,终于等到自家夫人回来,可一看到数月前还明媚娇娆的夫人整个人消减下来,面容还透着几分憔悴,心头不由得一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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