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容溶月
尤副将游走在三线之间,专逮装神弄鬼的设阵之人,肃清之后,主线士兵平地推至密林中间。
***
石头排成纵列,竖在草絮中段,如今沙盘看起来像半个月亮。
对方不会束手待毙,他们必定会从尤副将入手,先拔眼中钉,再利用地形对三山军逐个击破。
阿勒看着龙可羡握着刀鞘,在草絮里点来划去,蹲下来:“准备把诗人撤回来?”
诗人指的是尤副将,难以想象一个身高马大的副将日日都要写篇酸诗,天晴要写,落雨要写,拉弓过了三石要大写特写。
哨兵来回地传讯,尤副将先后遭遇七拨人,突袭小队有所伤损,确实该撤回休整补给。
龙可羡茫茫抬头:“不啊,”她抿唇笑了下,“对方被他们扰得失了方寸,才让后来的突袭越来越顺利,此时露出疲态,岂不是上好的靶子,诱敌正好。”
“这条线怎么回事?”阿勒侧额,用眼神示意沙盘当中一条用手指划出的小路。
他这般蹲着,单手撑在下巴,落拓拓的样子着实英俊,他无时无刻不在散发着诱惑,明的,暗的,无所谓龙可羡能不能看懂。
看懂了是情趣,看不懂是乐趣。
“进去。”龙可羡果然没多看他,指着沙盘,跃跃欲试的有些兴奋。
阿勒从这兴奋里察觉出不妙,果然龙可羡蹭地跳起来:“已近尾声了,该是收网的时候,我去去就回,你在这里等着。”
“?”阿勒蓦地抓住她手腕,“进去玩却不带我么?”
龙可羡欲言又止,看了他好一会儿:“……里边危险,你歇在这里,我去,天黑前就回来了,你不怕。”
这!龙可羡是真把他当四体不勤的弱崽了,阿勒恨不得把衣裳剥净,让她好好摸摸前日在肩膀留的牙印子,难不成是咬在棉花上了?
他一只手臂能单拎起她,两掌合起来就能拢紧她的腰,少君全然不看体格,就光站在武道山巅无差别蔑视所有弱崽的么?
“你怕?”龙可羡哪儿知道他心里暗潮汹涌,低头别着刀,问。
“怕!”阿勒抄起块鸡蛋大的石子,徐徐合紧手心,眼见着那石子表面现出龟裂的蛛纹,肉眼可见地就成了一抔齑粉,飘在空中,一块儿灰雾似的。
龙可羡不明所以地看他。
阿勒咬牙,“看着!”
扬臂一振,飞速旋转的寒光打他袖里蹿出来,眨眼间没入三丈开外的树干,两息之后,高树颤巍巍地断裂倒地,砸在碎石滩上,裂成了木块儿。
龙可羡会意,她擦擦手,踮脚,在阿勒头顶摸了两把:“阿勒好乖。”
“……”足足十息沉默。
“哄小孩儿呢。”阿勒笑出声,心说连天皇老子都打不破少君的绝对自信,跟着他扶住龙可羡双肩,从后边推着她往外走,打定主意把病弱装到底。
“别把我一人放这儿,来条鱼都能把我吃了。”
“吃了?”龙可羡闷闷的,她把他每句话都当成真的,因此连玩笑都要反应一会儿。
她想回头,被他腾出手捏着下巴往前看。
两人走入日光里,肩身跳着金芒,阿勒转换策略,放低声音:“区区一片林子,你只消把我搁在身边,什么魑魅魍魉、虫蛇鸟兽,一丈开外就死透了,哪儿来的危险?阎王来了都得死在你刀下!”
“嗯……”少君眼里的灵劲儿已经要飞起来了,面色仍然沉静,很矜持地点了个头,“有理,我保护你。”
“走吧,看看那群弱崽打出了什么名堂,趁早干完完事,日日扰得你我连正事都干不了。”
“什么……正事?”
“别想,地方不合适。今夜回屋,这事儿得关上门才能谈。”
龙可羡默默点头,跳过一块石头,突然停下了,阿勒紧跟在后边,差点儿照着背撞上去,谁知手上一紧,龙可羡牵住了他的手,跳过两块怪石,稳稳当当落到沙地上。
“我牵着你,”龙可羡正儿八经地说,“只许我牵你,你不准浪荡。” "好说,日落之前,我都做君子,成不成?"阿勒说是由她牵,手一张开,就裹住了她的掌心,接着五指探入她指缝,一合,扣紧了。
两人掌心贴在一起,昨夜的潮热似乎没散尽,只是蛰伏在龙可羡心底,随时都会随着阿勒的撺掇反扑回来,给此刻的牵手赋予了更多微妙的含义,导致她比往常更加敏感。
掌心里很快就蹿起了温度,她呼吸微微烫,指头不自觉地蹭在他手背,话音也慢下来。
“嗯,很……”
“很乖,”阿勒顺溜地接过话尾巴,习惯性地掌控节奏,“我乖,你拿什么奖励我?诗人讲,你在家里从来是个赏罚分明的人,底下人没有不服你的。”
这话把龙可羡架起来了,她只得慢吞吞地试探:“什么奖励?”
等了半晌,两人脚程快,都走进林子里了,阿勒都没开口。
龙可羡刚想动作,就听阿勒说:“上回帮你拿的小衣,又软又滑,我想……”
“不许说!”龙可羡脱口而出。
“不说。”阿勒竟然施施然地闭了嘴。
林子被清得很干净,这半片密林都没有敌影,偶尔能见巡卫防止敌方绕后的士兵,树干上有规律地落着不显眼的刻痕,龙可羡跟着路引,带着阿勒在林间穿梭。
“你还是说说。”穿过中线,龙可羡没忍住,拽了拽阿勒。
“简单,你怎么拿腰带捆我的,我就照着给你来一套,”阿勒淡声,“再让你自己咬着小衣,若是受不住掉了眼泪,还能给擦擦。”
“!”龙可羡慌不迭松开阿勒的手,蹿了个没影。
阿勒慢条斯理地跟着,和她的身影前后咬紧,丝毫不费力。
这才哪儿到哪儿,龙可羡从前作尽了死,对情事一窍不通,日日在他身边玩些不知死活的新东西,撩得他浮想联翩,却又不敢越过雷池。
那几年,寒冬腊月都没洗过热水澡。
燥的!
他要将从前没浪够的,全数浪回本。
第29章 不疼
“这鬼林子怪诞!越往里走越冷。”
石述玉搓着掌, 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走,举目四顾都是高大茂密的老树,虬枝挂叶, 牵成了一片片绿帐顶, 连日光都透不下来。
尤副将跺了两下脚:“北境天寒, 小大暑过后就飘雪是常有的事, 这寒气不似风雪霜寒,阴森森的净往人骨子里钻。”
石述玉往后瞟了一眼:“大伙儿都伤了, 休整一下吧。”
一队二十名前突手,遇敌七拨,全歼敌方不说,还能全须全尾地整队存活,石述玉很嫉妒, 夹着敬佩的嫉妒。
“不成,”尤副将顶在前边, 仍然在寻找最佳设伏位置, “继续走, 后边的轮上来!”
“死脑筋!”石述玉恨铁不成钢,骂骂咧咧地往前走, 他和这群悍兵打不了配合,只能遇敌时进场单切, 是众人当中伤情最轻的,于是跳到了尤副将前头去开道。
一行人弯弯绕绕,找了个背坡处休整。
“小石啊,你人真不错哩!”讲话的是队里的包袱, 也就是随军大夫,姓陈, 大伙儿叫他陈包袱。他身形瘦弱不打眼,身上背着七八个皮革袋,里边伤药纱布缝衣针一应俱全,此时皮革袋已经用空了一半。
石述玉似是没被人夸过,表情有些不自然,一口一口喝着水遮掩:“你们,你们也不错,三山军名不虚传。”
“那是,”陈包袱半点儿没谦虚,乐呵呵地应,“小老儿跑伤速度全军第一,二营全营的兵崽子,都在小老儿眼前光过腚。”
“老掉牙的事,日日翻出来讲!”尤副将不忍卒睹。
“这有什么的,”说起资历,确实没人比得过陈包袱,他笑呵呵的,干瘦的脸上满是褶子,显得十分滑稽,还有点憨,“军营里怎么说的?包袱一根针,合肢还缝身,包袱两只手,接骨又生肉。”
石述玉吊起眉脚:“你们少君也是?”
陈包袱摇头,笑了笑,不说话。
“懂了,男女有别。”
陈包袱神情平静下来:“那不一样。军里有女卫营,再说了,医者面前没有男女,只有筋骨皮肉,刀剑逼到眼前时,谁顾得上男女大防?迂腐!再说,我这张脸?老树皮也似!在我手底下只有疼红眼的,没有羞红脸的。”
石述玉挪动屁股,把手揣进袖里暖着:“那她怎么回事?”
“血肉苦弱,这四字你想必明白。”
石述玉点头,每个手头有点功夫的人都明白。
***
人之血肉,苦于病弱。
龙可羡没有这个烦忧。
有句诗说,“仙人抚我顶,结发授长生”,军中大多人都认为,龙可羡就是仙人捏过筋骨,塑过胎像的,所以能轻轻松松冲破武道壁垒。
但陈包袱知道不是的。
少君能扛鼎挥刀,是她的筋骨打小就受过非人的锤炼;
少君不畏冷不畏热,是她少时冬无蔽衣,夏无凉荫;
少君伤势恢复奇快,出招又快又猛,代价是浑身筋骨无时无刻不在泛疼。
疼痛伴随天赋,是与生俱来的东西。
少君受伤不知道喊痛的,战时甲都被磨烂了,她手臂负伤,血淋淋一片,头顶是纷飞的流箭和草屑,她就安安静静地排队等在沟壕里,等着前边人包扎完。
那会儿陈包袱吓得不轻,问起少君,她也只会扯扯头发,说,“我手臂乱糟糟的,劳烦你给包包好,别用药。”
忍痛早就成为她的本能。
少君鲜少用药,是因为用药就削弱痛感,会使她浑身飘飘然,失去应有的警惕敏锐。
天赋是一回事,天赋带来的苦难也非常人能理解。
陈包袱一边包扎,一边看少君面不改色地快速吃饼,因为没法用药,就生生地翻出皮肉清洗,少君连吭都没吭一声,他也有闺女,忍不住心疼地说:“人生来皆苦。”
她就抿一点唇,笑得有些腼腆,可能是没听懂这话,也可能是压根没往自己身上想。
龙可羡丝毫不觉得自己惨在哪里,这钢铁般乐天知命的小少君,包好手臂,提着刀就气势汹汹地从侧方摸上了战场。
抵住迎面砍来的长刀,像是给自己鼓劲儿,默念着:“龙可羡是天下第一。”
挑飞身侧偷袭的短匕,默念::“今日要打胜仗。”
翻身上马,拉起负伤的将士,默念:“要把小泥豆的爹爹带回去,这样小泥豆的娘亲就不会朝我扔泥巴。”
闪电般穿梭在敌潮中,大声说:“无敌。”
***
林子深处的碧色望之不尽,随着弥漫起来的寒雾,人坐在当中,浑身都能挤出绿汁来。
三个时辰前还是遍地灿金光束,石述玉怀着复杂的情绪进入林间,迫切地想要证明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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