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远上天山
潘晟说到这里便止住,但他的言外之意柳贺也能明白
,京中官员都很清楚,游七私下里会替张居正处理不少事,那就意味着,张居正与冯保的交集,或许正是有游七与徐爵在其中奔走。
毕竟一为内相,一为外相,私底下可以走得近,但面上总要收敛一些。
处理徐爵不是难事,但破坏了张居正和冯保的同盟就麻烦了。
潘晟道:“泽远,先等一等罢。”
柳贺道:“此时人证物证还不详尽,下官再搜寻一些。”
“何事可为,何事不可为,你心中当有杆秤。”潘晟提醒道,“你年少气盛,也该收收你的杀气。”
柳贺苦笑道:“下官明白,如今下官是礼部侍郎,而非刑部侍郎。”
潘晟闻言摇了摇头:“我非指在礼臣一任上,只是你观,内阁几位辅臣中,张蒲州,已过世的马同州与申吴县,何人不是擅与人结交?你在扬州任上得罪过张蒲州一回,他可曾将你如何了?”
“便是元辅,初入阁时也是处处不显。”
柳贺心想,潘晟此时将张四维说得人畜无害,却不知,将来就是张四维在张居正过世后立即倒算,才将潘晟入阁的机会扼杀在摇篮之中。
“然而本部已因此事题请过天子,若不再管,便是本部的过失。”柳贺道,“礼遇外邦事涉国体,也是我礼部分内之事,此事不处置,言官们的弹劾恐怕少不了。”
“的确如此。”
首当其冲的恐怕就是柳贺这个礼部右侍郎。
言官正愁找不到机会弹劾他呢。
从潘晟那边得不到肯定的答案,柳贺便约了唐鹤征商讨此事。
礼部有过,弹劾礼部就是唐鹤征这礼科都给事中的职责,不过柳贺算是和唐鹤征穿一条裤子,唐鹤征没事自然不会弹他。
监督者和被监督者不能堂而皇之混在一块,柳贺只能私底下找人去请唐鹤征,两人再见面时也不能如以往那般高调随意,还是低调些为妙。
第204章 陈三谟
“元卿兄可愿助我一臂之力?”
柳贺替唐鹤征倒满一杯茶水,两人一边品着茶叶,一边细商外邦使臣被徐爵诱骗之事。
“徐爵此人的确不好对付。”唐鹤征道,“你且看京中,六科弹劾官员者多,弹劾冯保及恩师门下者却极少。”
六科眼下都是看张居正脸色行事,冯保统领着东厂与锦衣卫,言官们更是不敢轻易得罪。
据柳贺所知,他在翰林院的同僚陈思育正是走了冯保的路子才晋升经筵官,他对徐爵也是极尽拍马之能事,为众同僚所不耻。
柳贺想的主意,就是将事情闹得越大越好。
但和潘晟详谈过之后,他心中也有犹豫。
一是外邦使臣之事事关国体,他这边闹大了,大明与天子的名声却要受损,此事办下来不太合算。
其二便是此事涉及冯保与张居正,柳贺干了,恐怕连潘晟都不会支持他。
削藩之事之所以能推行顺利,也有潘晟这个礼部尚书支持的缘故。
“不如借礼科之力,督促礼部尽早将实情查出?”唐鹤征道。
柳贺微微一笑:“元卿兄,实情已经查出了。”
只是目前知晓情况的人并不多,只有潘晟、他与主客司郎中王鼎爵罢了。
柳贺只能想着,先就此事和礼科通个气,唐鹤征这边先稳住了,事情便不会轻易地在朝堂上传开来。
“我这边倒是可以替你瞒一阵。”
唐鹤征被张居正推至礼科都给事中的位置,原就是张居正为柳贺铺路,因而近段时间,朝中、京中都有官员常登柳府大门,只为请柳贺在张居正面前美言几句。
从某种程度上说,柳贺拥有了与人交换的筹码。
之后,柳贺再犹豫了一阵,仍是登门去寻冯保。
冯保在京中各处都有住宅,柳贺很少上门,因而对其住处不甚熟悉,待他轿子落在冯府门前,柳贺递了名帖,那门子掂了掂门包,柳贺这封银子给的还不少,便将柳贺这名帖往上送了。
然而不巧的是,今日冯保恰好不在府上,收了柳贺名帖的正是大管家徐爵。
瞥见柳贺名帖,徐爵冷笑一声:“这柳三元是将我的军来了。”
“柳三元便是能寻到祖宗爷又如何?”徐爵身旁一内侍道,“祖宗爷不信您,偏会信他柳三元不成?”
徐爵乃是冯保的心腹,我说柳贺以往与冯保没什么交情,便是有交情,以冯保护短的性子,自然会先护住自己人。
“我倒是有些小看了柳三元的胆色。”徐爵阴□□,“原以为此事已了了,他竟敢登门拜访内相。”
“柳三元行事素来大胆,京中许多官员对他很是头痛。”那内侍道,“只这柳三元乃是张相门生,有张相撑腰,旁人也不能拿他如何。”
此刻徐爵灵机一闪,对那内侍道:“你且附耳过来。”
那内侍连连点头。
……
柳贺在冯府门外稍候了片刻,门子却对他道:“今日老爷不在,这位老爷改日再来吧。”
柳贺叹了口气:“也只能如此了。”
柳贺想着,这事和张居正提不太合适,但他却可以直接找冯保谈,冯保在文官中的名声虽不怎样,但众所周知,他是个讲规矩的人。
冯保在宫内教习天子,又深受李太后信任,一言一行还算守规矩。
与外邦往来之事涉及国体,此事若传到他耳中,徐爵日后必能有所收敛。
眼下朝政之所以日益败坏,也正是因为官员们养了一堆门客师爷,这些门客大多替官员办些见不得光的事,在外也以官员名声横行霸道,久而久之,官员的
权势便都落到这些人身上。
柳贺原本想得挺美,然而到了后一日上朝时,天子问百官可有事要奏,吏科给事中陈三谟便上言道:“臣奏,礼部右侍郎柳贺与宫中内侍有往来。”
官员们的目光便都落到柳贺身上。
其实官员和内侍往来算是常态,别的不说,张居正和冯保之间的勾连就满朝皆知,然而,陈三谟自夺情之事被柳贺弹劾过后,便借言道领袖的权限时常弹劾柳贺。
别的官员与内侍往来陈三谟只当看不到,可到了柳贺头上,他却绝对不肯放过。
闻得陈三谟此言,张居正视线微微一抬,却并未出声。
“柳先生可有话要说?”天子问道。
“臣……”柳贺顿了片刻,道,“臣无话可说。”
“陛下,臣有事请问右宗伯。”陈三谟道,“外邦使臣受人蒙骗之事,礼部可有定论?此事归主客司管辖,事发至今,右宗伯身为礼臣却不能替陛下分忧,又不能挽回我大明之威望。”
“右宗伯,您这右宗伯成日都在做些什么?”
陈三谟最后一句语气颇带些讥讽,却极是毒辣,几乎将柳贺在礼部右侍郎任上的所为尽数抹杀了。
但柳贺却不能当堂道出,蒙骗外邦乃是徐爵所为。
柳贺道:“此事礼部已有定论,陈给事中不必着急。”
“既是有定论,又为何不能说?”陈三谟道,“天下百姓皆知右宗伯仗义直言,一身正气,我心中也极是佩服。”
柳贺目光看向陈三谟,他猜测,莫非此事有人和陈三谟通过气?他昨日登冯保门的消息虽未刻意隐瞒,可这属于官员之间的默契——官员与内侍往来不可摆在明面上说。
当年殷士儋借太监陈洪入阁,此事被高拱心腹韩楫弹劾,殷士儋差点以老拳胖揍高拱,之后更是无颜在内阁久待,直接致仕回老家了。
也就是说,柳贺即便去拜会了冯保,陈三谟也不该当堂道出,否则其余与内侍相交的官员面上也难有光。
柳贺道:“多谢陈给事中,正如陈给事中说,此事事关国体,臣为礼臣,本该为陛下分忧,因而此事若有定论,臣也当立即报知陛下,若是闹得满朝皆知,不仅我大明威望无存,外邦使臣同样名声无存。”
“外邦来我大明出使者,皆是本国重臣,若将其被蒙骗的消息传出,外邦使臣日后如何再入我大明?”
“朕觉得柳先生此言甚有道理。”天子道,“陈卿家,待此事定论出了你再追问,这般可好?”
陈三谟道:“臣听陛下的,只是右宗伯所言仍不能令臣信服。”
柳贺对天子道:“陛下,臣昨日做了什么,若不细说,恐怕难以令人信服,因而臣建议,今日臣再登门一次,请陈给事中、内阁及六部各派官员监督于臣。”
此时冯保道:“陛下,昨日奴婢并未见着右宗伯,若今日右宗伯再至,奴婢必然小心候着。”
陈三谟已经和徐爵通过气,因此知晓柳贺去寻冯保究竟是做什么,他打的主意便是柳贺不敢将自己寻冯保的真实意图道出,他只需在众朝臣面前弹劾柳贺与内侍勾结,柳贺在士林中便难以维持清贵的名声。
可柳贺竟毫不顾忌地令他与内阁、六部官员一道去监督,便是拼着叫他们这些人都得罪冯保了。
事情是徐爵犯的,柳贺登门道明真相可谓是很给冯保面子,可一旦这浩浩荡荡一群人去了,冯保在众人面前丢了面子,太监心胸本就狭窄,以冯保的脾性,又岂能放过他陈三谟这个始作俑者?
而且方才柳贺已经暗示过了,此事事关国体,闹得沸沸扬扬并非好事。
他能因此事登冯保门,冯保应该也能猜出,此事必然与冯保手底下的人脱不开干系。
陈三谟不由在心中痛骂柳贺不要脸,非要将他搅和进去。
……
陈三谟不想去,柳贺却不肯让他和这件事撇清关系,在天子面前和陈三谟来回辩论了几次。
天子道:“陈卿家,你既好奇,便由你去监督,倒不必那般多人一道,日后礼部出定论时,便由陈卿家将结果告知天下。”
柳贺连忙赞道:“陛下圣明,此事足见陛下对陈给事中信赖之至。”
礼部尚书潘晟、礼部左侍郎姚弘谟闻言也拜倒:“陛下圣明!”
潘晟正愁如何将这锅甩出去,真是瞌睡来了枕头,陈三谟一旦将这事接了,日后徐爵之事被公开,那都是陈三谟搅风搅雨导致的。
礼部是想替冯保瞒着的,可惜陈三谟不许啊!
唉,真遗憾。
陈三谟正要推拒,礼科都给事中唐鹤征出列道:“陛下,时下科道不振令人忧心,今日陈给事中主动揽责,此事定能查个水落石出,臣谢陛下令我科臣能有所为。”
唐鹤征是礼科都给事中,虽影响力不及陈三谟这个吏科都给事中,可两人品级一样,唐鹤征又有监督礼部之责,就连他都感谢陈三谟为礼部之事殚精竭虑,事情自然便这么定了。
下朝之后,柳贺笑眯眯对陈三谟道:“陈给事中,请吧。”
只见过甩锅的,没见过主动背锅的,陈三谟果然是个大好人。
感恩。
“柳泽远,你行事莫要太张狂。”陈三谟道,“且看天子与张相能容你到几时!”
柳贺道:“天子容不容我我不知,内相却是先容不了你了。”
“日后只要徐爵被透露一丝半点,那都是你陈给事中的责任。”柳贺笑道,“冯公公的脾气,陈给事中也是清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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