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酒千觞
“我倒是无所谓,我向来没什么远大志向,”王伍叹了口气,“但大人你呢?你的抱负呢?”
沈乘月微怔,近日被缠绕于案牍之间,她差点忘了自己当初想做官是心怀抱负的。她没想到两名下属竟会担忧自己至此,连忙收起了满不在乎的态度,对两人正色道:“我保证,这一次我不会倒台。被夺走一次主理贸易之权算不得什么,这权力我迟早还会拿回来的,户部没有人比我更了解海上航路,我不会容许外行为了一己之私糟蹋这桩千秋大业!”
见她如此慎重,两人这才勉强放下心来。
他们猜的不错,果不其然,过了两日,尚书发话,让行商司先暂代海外贸易司,负责第二批货物的采购、运输等事宜。
”
并不是本官不信你,你办事办得特别漂亮,“尚书苦口婆心,“只是事情闹出来了,在还你清白前,总得给其他人一个交待。”
“属下明白。”
“好,好孩子!”尚书连声道,“本官一定尽快还你清白!”
“谢大人。”
账本很快重新出现,大概是李郎中那边已经誊抄好了一份,准备细查。
沈乘月的账本是一式两份,一份正式的准备交给户部,做每年例行检查之用,另一份是用遐来勿文字写的,她自己能看懂,习惯在上面涂涂改改,写些注释。这东西她出门采购的两个月一直带在身上,万一不小心丢了,过路之人捡了发现看不懂,也免了麻烦。
其实两份的细账是一样的,只是李郎中信不过她,以为她做阴阳账本,才把这东西偷了去。至于他要花费多少工夫、薅秃多少头发才能把它译成大楚文字,就不是沈乘月需要操心的了。
户部最近一直在忙这些事,以至于对皇帝忽然下旨说今后女子亦能参与科举之事没有太多关注。外面纷纷扰扰,衙门里面关起门来,也一样纠缠不清。
皇帝的旨意向来不是随便下的,要先授意内阁拟旨,再交给中书舍人制词,再由给事中审核,其中任何一位臣子觉得这旨意不靠谱,都有权驳回。然后可能要经过一场漫长的拉锯战,才能让其中一方得到满意的结果。
但这一次皇帝给他们玩了一手釜底抽薪,先斩后奏。旨意下达,众民哗然,百官却随后才得到了消息。
他们原本笑骂着来通报的人乱开玩笑,然后那笑容僵在了脸上,定格了很久,一动不动。
朝上闹成了一团乱麻,把中书舍人、给事中通通围住,当然他们还没彻底失去理智,没敢去围内阁。两人也连连喊冤,说这诏书压根没经过他们的手。
按祖制,这种私旨可以废诏,让它成为一张废纸。但事情麻烦就麻烦在,百姓已经得知了这道旨意,街头巷尾都在讨论这道旨意。如今对外说这道旨意是皇帝老糊涂搞出来的,我们百官都不认可的,现在废了、没用了、收回了,是否显得太过儿戏了些?
朝廷、皇帝、百官,都决不能在百姓眼里变成一个笑话。
朝上一团浆糊,皇帝心情却还不错,每天扛着鱼竿去御花园中的湖边钓鱼。百官逐个求见,也不耽搁他一边钓鱼一边接见。
众人算是看出来了,这厮把最想做的事也就是攻打夷狄完成了,料定自己要青史留名了,开始放飞了,丝毫不在意百官怎么骂他。反正旨意已经下了,你们想阻止就自己想办法去吧。
不管百官如何痛陈利害,皇帝都笑呵呵一副油盐不进的滚刀肉模样,仿佛一个真正的老糊涂,气得大家真想扑上去咬他一口。
大楚多少帝皇,就没有像这家伙这么办事的,简直缺了大德了。
朝堂上大吵大闹,一时与市井之间无异。沈照夜则袖着手,低着头,站在原地看着自己的鞋尖,脑子放空,心里哼一首小调,然后开始冥思苦想这熟悉小调的曲名,实在想不起来就放弃,开始思考今天晚膳吃什么,上次的油封鸭不错,可以再让厨子做一回。就是这群人越吵越激动,都不能按时下朝了,烦人得很。
如此脸红脖子粗地吵了三天,百官终于拿出了个解决章程——民意。
让民意来决定一切,等书生们在翰林院门口开始静坐反抗的时候,反正历史上他们时常这么干,等百姓们高声反对的时候,再由皇帝顺应民意,召回原本的圣旨,这样一切都顺理成章。百官没有丢脸,百姓们感受到了帝王对民情的重视,也能让皇帝长个记性,一箭三雕,大有可为。
于是,百官开始了漫长的等待。
第144章 一出烂棋
“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叫做李飞鸿的画家?”沈瑕问沈乘月。
“听过,”沈乘月点头,“而且巧得很,我此前从未听说过这个人的名字,但最近却开始频频听闻。什么画宗的第十九代传人,什么师承画圣的亲传弟子。”
“那就对了。”沈瑕点头。
“我竟没听说过世上何时多出来个画宗了,”沈乘月看向妹妹,“与你有关?”
“没错。”
“怎么说?”
“一个月前,我在街边遇到他时,他在给人作肖像画,一幅画五百文铜钱,”沈瑕笑道,“一个月后的现在,他一幅画能卖上五百两白银。”
“如何做到的?”
“利用你借我的邪教传播消息,”沈瑕摊手,“这就是语言的力量了,再加上他画得确实也还不错。”
“我名下的书局近来频繁有顾客来问,何时有画家李飞鸿的画集付印,”沈乘月猜测,“我猜这些人都是你派出来搅浑水的。”
“当然,”沈瑕点头,“想要一个人看起来很值钱,就一定要营造抢手的氛围。我甚至还派人伪造了他的画,在画界流通。”
“你从我手里借走人手,就是这么用的?”
“只是先行测试一下罢了。”
沈乘月挑眉:“那你手中想必已经有一批这位**的画作,正待价而沽了?”
“还是姐姐了解我,”沈瑕笑了笑,“虽然只是测试一下京城人到底有多容易被说服,但顺便赚一笔也未尝不可。”
“打算何时出手?”
“现在还不行,”沈瑕盘算道,“再给我半个月时间,我有把握让他的一幅画卖到一千两。”
“半个月?”
“嗯,时间太长,人们的热忱就容易褪去,”沈瑕思索,“要是能买通个官员就好了,趁他生辰时,让人送上李飞鸿的画作,官员可以表现得大喜过望,却因这画乃无价之宝而始终推拒。既成全了他的清廉美名,又能给我手里的画抬高价值。”
“我……”
“你不行,五品太小了。”
“……我不是在毛遂自荐!”沈乘月提醒她,“我是想说,别只想着卖画,我的事你也惦记一下。”
“你那事我早安排好了,等着看吧。”
———
另一边,李郎中率领的队伍已经出发,前往大楚各地为第二批出境贸易进行采购。除了茶和丝绸是沈乘月已经谈好了的,其他东西都要他亲自来选。
他带了一群行商司的亲信,最初的整个队伍里,唯有副手被保留下来,如今还是做李郎中此行的副手。
他们只挑富庶的地方去,每到一个地方,就先放话出去,说自己带来一笔户部的大额买卖,哪位商人懂事,就由谁来承接。
李郎中暗示当地商人孝敬一二,果然,很快有人读懂,在当地最大最昂贵的酒楼宴请户部众人。
席间,李郎中喝了两杯酒,得意地揽住副手的肩:“怎么样老弟?上次和姓沈的来,她可没法给你们这么好的待遇吧?”
副手干笑两声,应付地点了点头。他也知道,其实这大概才是官员出行的常态,沈乘月那种自掏腰包的才是少见。
众人几杯酒下肚,相谈甚欢,眼看就要在酒桌上敲定生意,商人甚至直接掏出了书契让李郎中过目。副手连忙低声提醒:“咱们不先验货吗?”
“别吵!”李郎中让他住口,却不看书契,只看着那商人,后者会意,对他比了个数字,两人这就是谈好分成了,李郎中这才满意地准备按下手印。
副手见他已有几分醉意,连忙打圆场道:“我们大人有些醉了,这书契不若明日再审吧?”
商人脸色一僵,以为是李郎中对这个分成不满意,才故意让属下说这种话,脸上顿时有些难看:“在下已经很有诚意了,放眼整个合阳,谁也让不出这么高的利了!”
李郎中皱眉看了副手一眼,不知这家伙何时这么不懂事了,连忙对商人摆了摆手:“我没这个意思,你也莫要急躁。”
“大人!”副手再次提醒,“验货!”
“住口!”李郎中被
他吵得有些烦了,“那群蛮夷认得出什么好东西?大楚的新鲜玩意儿运过去,他们还不是照单全收?”
见副手安静了,他转头又敲打了商人一句:“当然,你也别给我糊弄,若让我对上面不好交待,我可唯你是问!”
“大人放心。”
当夜,一行人宿在当地最大的客栈花期酒约最昂贵的天字套房里,当然是由商人付款。
“怎么样?”李郎中十分得意,拉着副手问东问西,“这可比姓沈的利索多了吧?”
副手不得不认同,可不是迅速多了吗?沈乘月那是亲自下茶田挑茶叶,到处寻访,货比三家,力求找到物美价廉之物。她和养蚕人沟通谈价,一点点商量打磨书契上的条款,利于己方,也绝不亏待丝农。
而李郎中这边,不去寻访源头产地,直接从商人手里拿货,一顿饭谈下来一份书契,队伍里有些人甚至还没搞明白这具体是在采购哪种货品呢。
“以后别这么多嘴,”李郎中又提醒道,“好处总少不了你那一份。”
副手点了点头,当夜却一直失眠到凌晨。
李郎中每到一地就如此施为,眼看速度上的确要比沈乘月快不少,一路车马费也由商人付了,户部拨下的路费就进了他自己腰包,甚至没有给大家平分一下的意思。
偶尔当地商人特别热情,会多招待一行人在当地多玩几天,李郎中就欣然应允。但有一次,其中一名属下因水土不服发了高烧,李郎中却懒得等他一等,径直乘船前往下一个目的地了。
人是经不住对比的,副手时不时就在心底拿李郎中与沈乘月对比一下,随后悲催地发现,她疑似毁了他与人同流合污的心力。
“所以啊,”李郎中得意的时候就喜欢多嘴,“姓沈的走了这么一路,贪污的机会太多了,只要查,总能查出问题来!以后这采购的机会还是咱们兄弟的。”
“……”
他们这边采购的工夫,转眼间,太学生已经在官员们的授意下,在翰林院大门口抗议过一轮了。
他们写了声情并茂的文章,请陛下收回成命,其气势之雄厚,立意之高远,堪比大军出征前的檄文。有人高声朗诵,百姓们纷纷驻足,听了个新鲜,听到精彩处,还忍不住给他们拍掌叫好。
片刻后,有一队人经过,不声不响地也在他们身边坐了下来。
那是一队女子,什么年纪都有,衣着简单朴素,甚至有的裤脚还打着补丁,怎么看都和翰林院的氛围不怎么搭边。
太学生险些以为她们走错了地方,好心提醒道:“这里是翰林院,若要报官,得去刑部衙门或者五城兵马司。”
“没走错,我们就是要来这里,听说有人反对女子科考之事,我等想来看看是怎么回事。”
太学生一怔:“大娘,这事儿和您没关系。”
“怎么就和我没关系?”
“你、你又不考科举。”
“是啊,我压根就不识字,”大娘道,“但我得替我的女儿、孙女、玄孙女来看看,今日是谁阻了她们读书进学的路。”
“大娘,话不能这么说,”太学生摇了摇头,“没人拦着她们读书,如今学堂里不是也有些女学生吗?”
“那是富家女孩儿的消遣罢了,我们穷人家,若不为了出人头地,如何肯舍得送子女去读书?”大娘挽起袖子,给他看自己手臂上略显可怖的疤,“这都是冻疮留下的痕迹,我是给人洗衣服的,这些疤都是长年累月冻伤留下的。算大娘求你们,给我的孙女、玄孙女世世代代都留个握笔的机会,不让她们一个接一个地继承我的冻疮啊!”
“大娘你不要胡搅蛮缠,”太学生年纪都不大,出身也都不错,没入过仕,没有太多城府,听出她言语中的漏洞,立刻抓住反击,“你孙女玄孙女若都要给人洗衣服,岂不是说明您儿子孙子都考不中科举?都是同一户人家出来的,儿孙考不中,还能指望孙女做个鸡窝里飞出的凤凰不成?”
“别说了!”有同伴听出不对劲,拦了他一拦,果然这话犯了众怒。周围百姓鼓噪起来,谁不盼着寒门产贵子,白户出公卿?凭什么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家伙上下嘴皮子一碰就敢否定我们一生的渴求,说我们是鸡窝里飞不出凤凰?
太学生被围了起来。一旁的女子们沉默着纷纷挽起袖子,露出多年来做苦力活儿留下的伤疤,并不耻于给路过的人展示自己粗糙变形的双手。
太学生还在一旁扯着嗓子大声朗诵檄文,这一边却在用沉默践行着力量。
她们也许不善言辞,说不过那些会做锦绣文章的太学生,但她们的静坐却显得更加有力。
本是驻足看个热闹的百姓们也渐渐沉默下来,有人犹豫着,也走到那队女子的身后坐了下来。有人先动了,其他人就也跟着动了,一带十,十带百,沉默地坐在翰林院门口,不再挪开位置。
“太学生?”同一条街上,斜对面的酒楼最高层,刚刚与人交易完画作的沈瑕挑了挑眉,“真是一出烂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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