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柳拾柳
祈瑱初时不愿理她,确实是恼她害了自己钟爱的孩子,可是后来四处征战,人间百态见得多了,终究不再是当年那个不知世事只知习武读书的的少年。
对她那所谓非君不嫁的深情,后来也想明白了。稍好些的书香门第都不愿娶这样的犯官之女。李珠芳不嫁给自己为妾,便就只能回乡嫁给那乡间村汉,商贾之流。她金尊玉贵养大,又岂能过得了那样的日子?
祈瑱回想自己上战场第一回 杀人时,几天不能睡好觉,总觉得那血溅身上的粘腻感始终擦不去,梦里也总反复出现那死人凸出的眼珠。渐渐战场上习惯了,才没有了那恐惧不适之感。可李珠芳一个后宅妇人,便敢对一个三岁的稚龄幼童下手。
且祈瑱将她看得清楚:李珠芳后悔的,从来都只是自己错害了自己亲生的孩儿,而不是对他的另一个儿子下手。这样心思狠毒的女人,他又怎么愿再亲近?便是李珠芳在他跟前再柔婉恭顺,他已不能再信她。
李珠芳强忍着心中失落,送祈瑱出了屋子,回身便瘫坐在椅子上。想到裴夫人的打算,又看到祈瑱如此冷酷绝情,泪水终是忍不住涌了出来。
一次又一次被拒绝,便就是个木头人,也受不得这样一次又一次的羞辱。何况她也本是个金尊玉贵的千金大小姐,不是那迎来送往逢迎卖笑的青楼娼姐儿。
便是自己误害了自己的孩儿,可那也是她的孩子,她难道就不心痛?便是她有坏心,可程氏与那孩子不还是好好的,她才是最终的受害者。侯爷难道就不曾心疼过她?多少年过去了,自己逢低做小,小心伺候,可始终换不回他的谅解。男人的心不在你身上了,真是怎么做都没有用。
此时此刻,李珠芳终于将对祈瑱那片痴心彻底放下。这个男人,她再不可能挽回了。
她拿帕子拭了泪,转头见两个缩着脖子不敢吭声的两个大丫环。便不看脸,也可看得出脖颈雪白,香肩薄削,腰如杨柳。
李珠芳盯了她们一会儿,平静道:“明晚我会再请侯爷过来,你们两个,好好收拾收拾。能不能讨侯爷欢心,便全凭自己的本事了。”
第二日却没有请得祈瑱来。廖先生此时已经回京,正与祈瑱商议明白拜访齐王的事宜。
廖先生道:“侯爷拜会殿下,本就是应有之意。尽可大大方方光明正大地去。倒不惧旁人说什么。若遮遮掩掩的,反倒是欲盖弥彰了。”
祈瑱微微点头,道:“我意亦如此。虽说此时应以低调谨慎为上,可我是殿下伴读,与殿下关系自来亲厚。此时不宜倒也不必避忌太多。”
两人倒是不约而同叹了口气。
老皇帝暮年之际,越发猜忌多疑。齐王殿下如今在诸皇子中德行才华皆是出众,风头正盛,可越是这个时候越是需小心行事。但又不能过于小心露了行迹,叫皇帝觉得他们韬光养晦,心内藏奸。这其间的分寸把握,真是需慎之又慎。
第二日上午,有心人便得了消息,熙宁侯祈瑱拜会了齐王殿下。两人谈了什么不得而知,只知道不过一盏茶功夫,熙宁侯便告辞而去。齐王殿下亲自将人送出大门,临行前亦是言笑晏晏,相谈甚欢。
祈瑱回府更衣,甫进内室便听人来报:“魏姨娘求见。”
祈瑱见魏氏时机掐得如此之巧,眉头便皱了起来,淡淡道:“不见。”
丫头出去传话,旋即回来捧着一枝红梅道:“魏姨娘道她上午逛园子,见梅花开得好,摘了一枝梅花,想献给侯爷。只不知道侯爷出去了,在外面等了许久,知道侯爷回来了才敢求见。既是侯爷有事,她不敢打扰,便叫婢子把花带给侯爷。”
祈瑱看了眼那枝红梅,按按额角道:“你找个瓶子插起来罢。”
知道自己误会了,心里倒是升起一丝淡淡歉意。魏氏自进了门,素来也算安份守已,便是当年叫李珠芳毁了脸,也就跟李珠芳置置气,不曾多生事端。自己常年不在家,也该去她那里坐坐了。
与自己算是青梅竹马的女人,都有着两副面孔。因着这事,他亲近女人的心思都淡了许多。便是魏氏进了门,也不曾让她伺候几回。后来因魏氏言辞粗鄙,连她也疏远了。今日见魏氏殷勤,到底是软了心肠,晚上陪裴夫人用过晚饭,便去了魏姨娘院子。
魏姨娘见得他来,果然惊喜非常。忙不迭唤人上茶,先是问侯他身子可好,又拿帕拭泪:“侯爷平日里便是在军营里不着家。这回去剿匪又是一去几个月,连个音讯都无,妾等在家里日夜忧心,又有谁能知道!”
祈瑱向来便不是个会去应付女人的人。魏姨娘如此作态,他也不过端起茶盏啜口茶,并不搭话。
魏姨娘知道他向来性子冷,见他不接话,自己便擦了泪,又露出个笑脸道:“看我,总说这些扫兴话。侯爷是做大事的人,哪能跟我们这些妇人一般,只记挂着吃饭穿暖这些个小事。侯爷今天劳累一天了,不若我给侯爷按按身子解解乏?”
当年祈瑱初上战场,颇为不适,便得了个头痛难眠的毛病。罗将军知道后,便寻了魏氏赠他,就是因为魏氏有一手推拿按摩的好功夫。
有她服侍,祈瑱那头痛的毛病果然缓解了不少。便是后来,他见惯了战场厮杀,头痛的毛病也渐渐好了,但是疲乏的时候也会叫魏姨娘给他推拿按摩一番。故而魏姨娘见他过来,便拿此话问他。
祈瑱点点头,魏姨娘嫣然一笑,便近前服侍祈瑱脱去外袍。
只是祈瑱却不由神情一滞。无他,实在是魏姨娘身上的香味过于浓烈,让他有些不适。
他本来就是个性子冷淡,喜爱洁净之人。尤其是在别院这些天里,与程嘉束夜夜相处一室,知道程嘉束天天要沐浴,且从来不用香料之物,沐浴后身上只有水气,还有几分皂角水的清香,这味道,只叫人觉得洁净舒爽,清新淡雅。
所以乍闻到这样浓烈馥郁的香气,却叫他一时有些不适。
不过他到底没有吭声,自己伏在榻上,由魏姨娘给他揉捏。
祈瑱被捏得昏昏欲睡,困意渐生。魏姨娘服侍他久了,便轻声问:“侯爷是要安置了?”
祈瑱“唔”了一声。魏姨娘便去收拾床铺,自己又拿了一套被褥,预备等下自己歇在榻上。
魏姨娘自打那次跟李珠芳闹了一场,脸被毁了之后,祈瑱便极少来她院里。偶尔过来,也只是叫她推拿,却再不叫她夜间伺候。魏姨娘觉得祈瑱这是嫌弃她破了相,无可奈何,也只能在心中咒骂李珠芳。
铺了床,又服侍祈瑱净面漱口。她自己才去净面,却不敢将面妆全数卸了,免得露了疤痕,更惹祈瑱不喜。故而只稍稍净了面,便去了榻上休息。
祈瑱恰见这一幕,不由皱眉道:“你睡觉之前不需刷牙的吗?”
魏姨娘愕然。
祈瑱又道:“不沐浴倒也罢了……你竟是连脸都不洗干净便上床睡觉?”
言语之间,那嫌弃的意味十分明显。
这……
魏姨娘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子,被夫君话里话外暗指不爱干净,这、这如何能受得了?
当下她的脸庞便似火烧一般,强自辩道:“侯爷,妾、妾也是刷牙的。只今天并未吃什么味重的食物,且已漱过口,故此才不去刷牙。再说,妾平日里也最爱洁净的,夏天自不必说,便是冬天,一个月也要洗三四次澡的!”
祈瑱神情复杂,已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他在别院是知道的,程嘉束与彦哥,每日里饭口漱口,睡前必要刷牙的,且刷牙还不够,还得用牙线,用完再漱一回口,如此才能保证口齿清洁。他们母子也确实是牙齿雪白,齿颊含香。
还有沐浴,因头发不易干,怕引了风寒生病,程嘉束倒不会天天洗头,也就两三天洗上一次。但沐浴是天天都会的。
别院虽然处处简陋,但每天晚上与程嘉束同处一室,总让他有舒适放松之感。想来也是因为她爱洁之故。
不知道便罢,如今听得魏姨娘一个月只沐浴三四次,登时叫他嫌弃起来。
只祈瑱再不懂女人心,也知道说一个妇人不爱干净是何等的羞辱。总归也不叫她伺候,又何必叫她难堪。
祈瑱也只有无奈道:“我并无他意。也就随口一说罢了。罢了,你早些安置吧。”
魏姨娘满腹委屈,又不敢多言,只能辗转睡下。
却说李珠芳已是下定决心,让自己的贴身丫头邀宠,却接连两日见不着祈瑱人影。结果又听说祈瑱晚上歇在了魏姨娘处,气得当即摔了个茶盏。但也更加明白,自己再不能得祈瑱的欢心了,由此坚定了要自己的身边人拢住祈瑱的心思。便是生个一男半女的,以后也是晟哥的助力。
又是差人请了三四次,才将祈瑱请来。
祈瑱一来,见到李珠芳设的小宴,这两天他本就莫名其妙心火暗生,见此情状眉毛便皱得更紧:“大晚上的,你设宴作甚?这个时辰了,还置办这样油腻的消夜,实在于养生无益。”
李珠芳一噎,强笑道:“也是许久不曾与侯爷小聚,所以想跟侯爷小酌两杯。”
祈瑱默然坐下,脸色犹自不大好看。
李珠芳使个眼色,一旁的红樱便含羞带涩地上前与祈瑱斟酒,娇声道:“侯爷,请慢用。”
祈瑱来李珠芳处甚少,每次来也只是逗晟哥儿玩,从不曾留意过她屋里的丫头。见这丫环如此作态,却有些诧异,细细一打量,登时怒火中烧。
这丫头不似平日那般梳个双鬟髻,而是梳了个妖妖娆娆的飞仙髻;大冬天的犹穿着件薄纱裙子,□□半露,见他看过来,便含羞低头,更是露出一段雪白脖颈。
旁边另一个唤作绿萝的丫头,亦是身着湖青色纱裙,同样浓妆艳抹、糜艳非常。李珠芳这是意欲何为,不问可知。
李氏,魏氏平日里献媚讨好,他虽然有时候也觉厌烦,却不算生气。因她们本就是他的妾室,讨好夫主求宠本就是份内之事,并不算逾矩。他虽不喜欢,也就是不理罢了,却不曾为此指责过她们。
可李珠芳求宠不成,便推自己丫头出来勾引,却实实在在惹恼了祈瑱。
他祈瑱若要女人,什么样的女人
求不来,需要她李珠芳给他安排房事?
李珠芳之举,是把他当作了什么?他在她眼中,便是那荤素不忌的色中饿鬼不成?这般行径,不仅是自轻自贱,亦是看低了他祈瑱。
祈瑱厌恶地看了李珠芳一眼,也不管她神色如何惊骇惶恐,冷着脸起身便拂袖而去。
第67章 不速之客
辗转反侧一晚上,祈瑱总觉得心中有火在烧,难以安宁。次日一大清早,祈瑱便唤来常顺:“收拾东西,咱们去璞园。”
常顺应是,又请示:“这,要不要禀告下老夫人?”
祈瑱想想母亲对程嘉束那态度,烦躁道:“不必。你快去备马。”
常顺虽然性子跳脱,可办事上却是个沉稳的,又问道:“这,大年下的,是否要备些年礼?”
祈瑱怔住,想到别院那些青布幔帐,炕上的稻草床垫,还有廖先生抱怨过的碎渣茶叶,沉默片刻道:“无需太繁复,你去备些实用的东西便是。”随即补充道:“多备些好茶。”
常顺躬身应是。
一行人迤逦而去,来到璞园已是下午。
石婶见祈瑱一行人又来,又惊又喜,便要进去禀告程嘉束。
祈瑱摆摆手,叫常顺把马车上的东西交于石婶,自己也不要人陪,径自来了程嘉束院子。
说来也怪。一路上,祈瑱总觉得心急火燎,不知怎的,就是想见一见程嘉束。只到了地方,心情反而奇怪地平复了下来。即使在在正屋与书房都没见到人,他也不着急,抬脚又去了后园。
穿过月洞门,远远便见程嘉束披着个红色大氅,坐在椅子上,手里捧本书看着。
祈瑱发现程氏极爱这些艳色。在璞园这些日子里,常见她穿的便是红色,玫色,粉色。却极少见她穿黄绿等色。只是她人生得娇妍,这些艳色也撑得起,穿上去不显俗丽,却只会衬得她明艳芳华,瞧着便叫人心里舒坦。
便是此时,在这冬日萧瑟的园子里,见她一身红衣亮色,祈瑱便不由自主泛起一丝笑意。此时他也不着急上前,就驻足看着程嘉束在那里低头看书。
也不知过了许久,忽然一阵“咩咩”声传来,祈瑱敛了心神,朝那声音看去。
却原来是彦哥儿,最是调皮,不知从哪里拉来一只大白羊,又是拖又是拽的,把那大白羊拉到木架子上,又抱在怀里,同他一起滑下滑梯,自己乐得哈哈笑,那白羊却惊得咩咩叫。
一从滑梯上滑下来,那羊便从彦哥儿怀里跳出来,跑到一边。却又不跑远。找到一片枯草,便慢悠悠啃了起来。
彦哥又跑到白羊身边,那白羊显然与他极熟,也不避他,继续啃自己的草。彦哥儿便伸手给白羊挠身子,白羊大概是被挠的舒服了,不疾不徐地长咩了一声,用头拱拱彦哥儿,才又继续啃草。
彦哥儿摸摸它的头,便打算骑它身上,只转过身还没有跨到羊背上,抬头却看到站在月洞门旁的祈瑱,登时愣住了,叫道:“父亲?”
程嘉束听他这句话,抬起头来也看到祈瑱,不由站起身来,讶异道:“侯爷?”
待祈瑱走到跟前,她才奇怪道:“您怎么来了?”
祈瑱看着她被冷风冻得通红的脸颊,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只觉触手一片冰凉,温声道:“这么冷的天,怎么不带上兜帽?”说着抬手便帮她把风帽戴上。
程嘉束被他这亲昵的举动吓得退后了一步,奇怪地看了祈瑱一眼。
祈瑱忍不住笑了笑。见祈彦还站在一旁,好奇地看着自己,又摸摸他的头,问道:“厨房可还有吃的?我中午还不曾用饭。”
自然是有的。本以为侯爷上回离开之后,便再不会来的石婶,此番真是又惊又喜。赶紧下厨炒了几样小菜先给祈瑱送去。至于随行的侍卫们,那就让石栓随便整治些吃的就是了,总归快过年了,东西都置办得齐,亏不了他们的嘴。
只是程嘉束却有些为难。以前祈瑱都是躺在炕上的,如今一个大活人站在跟前,她实是不知道要如何与他相处。只好委婉道:“侯爷,下午彦哥儿还要练字,我要在一旁看着,不如您自己先歇息?”
祈瑱随意道:“无妨。你带着他练字就好,我在一旁歇着,你随便给我找本闲书看就是。”
程嘉束也就只有请他到书房里,把书房一边的炕收拾下,自己烧了热水,沏好茶给他,又与他寻了本书,这才跟祈彦坐到桌前,看着彦哥儿练字。
祈瑱坐在炕上,便感觉到这炕已是烧了火的,很是舒适。书房虽大,一则烧了炕,又放了个炉子在屋里,暖烘烘的,没有一丝寒意,冬日里倒是个好去处。
他靠着大迎枕,懒洋洋端起茶盏,啜了一口,入口依旧是那粗劣的茶味,不由皱眉,难怪廖先生无论喝不惯这茶。幸好自己这回带了茶来,回头叫常顺提醒石婶,将别院里的茶都换掉,原来这些个粗茶统统扔掉才是。
抬眼看去,却见程嘉束依旧是捧着本书看,只是一边看,一边拿支似乎是笔的东西在纸上写着东西。另一边彦哥儿则是坐得端端正正,一笔一画地写着大字。
他下炕踱到彦哥儿身后,见他写字虽触笔稚嫩,然一横一竖却有章法,显见是用了心学习的。随即指点他几处写的不好的地方,便四处环视这个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