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西瓜珍宝珠
“她既发了热,还是喝凉米汤好些。”老苗姨说。
明宝盈候着米汤凉下来的时候,整个厨房里米香四溢,雾气氤氲,叫人舒服极了。
她把米汤端进屋里去时,明宝锦也醒了,问起蓝盼晓,明宝盈双手托碗将米汤递给朱姨,转首答明宝锦一句,“大姐姐和母亲没吃就出门了。”
朱姨忧心明宝珊身体,兼之右臂肿胀疼痛难忍,心情甚差,听得这一句,以为明宝盈是在刺自己,没好气道:“人家身上有钱,又进了城,什么不好吃?看不上这两口汤!”
米是几样粗粮细粮凑在一块煮出来的,明宝盈又放了点糖,明宝珊啜一口,米汤表面那层凝住的油喝掉之后,底下的汤水就是清清润润的滋味,她一气喝了半碗,睁开眼瞧瞧明宝盈,道:“喝着像王福粥铺的甜浆粥了。”
明宝盈看在明宝珊烧得昏昏沉沉的份上,心中不快也忍了,费劲说笑一句,“说不准是误打误撞,真勘破人家的做法了。二姐姐病了,喝这个生津润燥,其实是最好的。”
“好个屁!”经了昨夜那一出,朱姨心中总有股无名之火在烧,指使起明宝盈来,道:“炖个水蛋来给你二姐姐吃。”
明宝盈迟疑着道:“蛋是发物……
“发个屁!”朱姨被这话说得更恼,道:“要是不愁吃不愁喝的,天天大鱼大肉上火生痰了,你说荤蛋是发物就算了,她现今肚子里全是草,还发物!有什么可发的!快去弄来!”
明宝锦听着她们说蛋,亦想起那一缸蛋来,于是穿好了衣裳,跑到放在墙角的缸跟前。
蓝盼晓和明宝清把蛋换进了缸里,只要早晚各换一次灶灰就可以,但今早她们出门急,没有换,缸底已经没什么温度了。
明宝锦刚掀开草盖,就觉得有点不一样。
她微微睁大了眼,看清了其中一枚蛋上似乎有裂纹,小鸡好像要出来了。
明宝锦抬头瞧瞧朱姨,人家全没有心思理会她,她便悄悄把蛋捂在手里,找老苗姨去了。
老苗姨正蹲在前院的小苗圃里喝米汤,明宝锦的手从她肩头伸过来,她睃了蛋一眼,把耳朵歪过去听了听,咽下喉咙咕咚一口,说:“憋死了。”
万里晴空一惊雷,就炸在明宝锦头顶。
第015章 罪人
“憋死了?”明宝锦不敢相信。
老苗姨搁下粥碗,拿过她手里的蛋,捡起地上一根木片,三下五除二就把蛋壳撬开了大半,里头一只毫无声息的秃毛小鸡崽。
“黄倒是都没了,就差一点,昨晚上要是在嘴这给它撬开一点,能喘上气来,说不准就活下来了。”老苗姨说着,把那只秃毛小鸡递还给明宝锦。
湿漉漉的绒毛挨到掌心的那一刹那,明宝锦像是被烙铁烫了一样猛地缩回了手,小鸡崽掉在了土地上。
老苗姨看了她一眼,见她呆呆的,就端起粥碗‘唏哩呼噜’喝光了,然后掬起小鸡崽,用手在疏松的泥地上挖了个坑,把小鸡崽给埋进去了。
“行了,哪里来,哪里去,它是这样,咱们往后也是这样。”老苗姨扶着膝头站起身,对还站在原地的明宝锦道:“这只要出来了,其它的应该差不多了,不看看去?”
明宝锦连忙跟上进了屋,明宝珊已经占了床睡着,朱姨也坐在床沿边垂着头想心思,懒得搭理她俩。
老苗姨拿起一个蛋在耳边听听,放下,又拿起一个,如此反复三次之后,她将一个蛋递到了明宝锦耳边,道:“呶,小鸡啄呢。”
轻轻的,轻轻的笃笃声,像是小鸡崽在敲门。
明宝锦的眸中流露出不可思议的神采,她侧眸看向那枚蛋,正巧见到尖尖喙嘴啄破蛋壳的那一瞬。
老苗姨用草棍多撬开了一点,将这枚蛋搁回草垫子上,道:“这下不怕憋死了。”
十几颗蛋,小半都没了响动,明宝锦觉得可惜,但老苗姨说:“不错了,头回孵鸡蛋。这缸子弄得好,大娘子真是聪明。”
因她们在说话,明宝珊睡得不安稳,所以朱姨挂下脸来,明宝锦就和老苗姨往外头去了。
她们这一老一少的,最近总是搭伴在一块,大家瞧着觉得她们彼此有个照应,倒也放心,只是不晓得她俩在外头忙活些什么。
俩人前些日子在田里撒的席草籽已经发了芽,看起来绿茸茸的。
“哪那么容易呢?”老苗姨和明宝锦在陇上脱了鞋挽起裤脚,指着那些混做一团的草叶,说:“全是杂草,不除了,席草也是长不大的。”
明宝锦在软泥地里走了几步,觉得好玩,可蹲下拔了一阵草,只觉得眼睛都绿了,哪里分得出哪株是席草,哪株是杂草?
“呀!”明宝锦急急忙忙把席草根怼回泥巴里去,嘟囔着,“拔错了!”
“咱们今儿能拔多少算多少,等快清明的时候,席草长得就比杂草高了,倒时候可以借小青鸟的鸭子来田里吃两回草。”
老苗姨坐在田头仰脸望天,对明宝锦说。
一老一少其实做不了多少农活,干一点,歇一阵,明宝锦喜欢在边上挖野菜,遇到不认识的就拿回来给老苗姨看,她准是知道的。
老苗姨则喜欢找一处干硬的泥地,有树靠着最好,倚在那看看天,看看云,看看山,看看鸟。
恍惚间,明宝锦会觉得她同那棵树同为一体,根系深扎,枝叶擎天。
“那些人,是往咱家去了吗?”明宝锦蹲在那看蚯蚓拱地看得津津有味,一抬头忽然瞧见七八个人拿着耙子拿着锄头正沿着道朝小院去。
咱家,咱们院,回家吧,家去吧。
明宝锦是所有小娘子里头,说这种话说的最顺嘴的。
她很容易就接纳了这个新家,这其实挺奇怪的。
老苗姨转身搭着树望过去,忙起身带着明宝锦从后头绕回去。
院里现在只有明宝盈一个人,七八个人吵吵嚷嚷走过来的响动很大,明宝盈知道又有麻烦来了,按着一颗乱跳的心走到石阶上站定,望着篱笆墙外的一众人。
领头那男子瞧着四十上下,看表情并不是太情愿,是被拥着来的。
一见明宝盈露面,那卫嫂子便忙不迭指着她们道:“她们这一家子,老的老,小的小,全都是犯了事的罪人,怎好在我们这住着?上头的贵人若哪天想起他们来,反倒还埋怨咱们收留了她们,这岂不是平白无故遭连累!?”
蓝盼晓早些年来巡视嫁妆田亩时就与里长打过照面,初来那几日也曾特意去找他,告知来历,所以里长才会这样轻易容她们住下。
如若她们被定罪,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显然是说不通的。
但这世间本就不是一个处处说道理的地方,今儿无罪,明儿就有罪,全赖上位者的心思流转。
“就是,里长啊,这院子当初不是文先生的嘛,他回乡了一趟,转头来了个人,空凭一张嘴,就信了那套说辞了?”
说话帮腔这几人男女皆有,明宝盈观其彼此间的言行姿态,说话时的眉眼传递,还有样貌身材,依稀辨出这里应是有两户人家,谁与谁是夫妻,谁与谁是兄弟。
其中有个
男子下半张脸看起来颇为短促紧窄,神色也不似其他人轻松,紧皱个眉头。
明宝盈一眼扫见他,就攥紧了墙头上摇摇晃晃的一块石,只因昨夜企图入室的狗鼠辈和他有着同样一张上唇包着下唇的鹰嘴。
他们说得热火朝天,见院墙里的小娘子纤弱沉默,不由得得意起来。
“你那总捂着遮着,见不得人的娘和姐姐哪去了,叫她们出来!”卫嫂子做了个手扶帷帽的样子,又瞧瞧众人,大笑起来,唇角边的纹路分外明显,似蛇入口。
明宝盈见她如此嘚瑟,想来也是觉得报了那日没拿到柴刀的郁气,又想起孟老夫人所言,说卫嫂子在外头胡乱编排她们这一家子,心中顿时明了为何会有昨日那一遭了。
她们全是女郎,污水泼溅下来,谁都是一身脏。
圣人雷霆之怒她们无法反抗,只能谢罪认凭处置。
可这卫嫂子好占便宜不成,又去搅弄口舌是非,引得贼人欺上门来,如今倒打一耙,难道还该引颈受戮?
明宝盈把心一横,突然出声道:“昨夜有贼匪企图入室,被我们姊妹齐齐打退,我母亲、长姐恐对方记恨,还会再来,所以去京城县衙报案了。”
卫嫂子的面上笑容僵住,未等她说什么,明宝盈又道:“周大郎、钟娘子夫妇也可佐证!此事不止关系到我们,亦关系到乡里乡亲的安危,还是要有劳里长留心。”
明宝盈的目光扫视过那个鹰嘴男子,果见他面色一变,瞪着卫嫂子。
卫嫂子很有些心虚,忙道:“少在这里东拉西扯,今儿就是要你们这一家子罪奴滚蛋。”
“如何敢这样辱骂?”明宝盈越气时越静,“我们的身份自有户籍注明,里长心中有数。”
可里长虽然还算得明白事理,却与袁家是远亲。
卫嫂子因长舌造谣,惹得那袁二郎夜里往这跑,血淋淋的回家,过了一夜,更是青紫紫红肿肿没个人模样。
这哑巴亏袁家人不肯咽,但袁二郎自己行事不端,又不敢揭开了闹,只去找卫嫂子的麻烦。
卫家兄弟有六人,袁家虽比不得他家壮丁多,可那些‘一家子为女昌’的龌龊闲话的确是卫嫂子传出来的,两家相持不下,最终商定一起出面,让里长赶她们这一家子人走,算是一个交代。
这一伙壮丁冲明宝盈一个小娘子呼呼喝喝,多少有点仗势欺人太过。
卫小郎举了两下耙子,见明宝盈脸都白了,就打了退堂鼓,放下手悄声对卫嫂子道:“算了吧,咱们为难她一个做什么呐。嫂嫂你那闲话传的是难听,一家子女娘清清白白的,哪里听得了这些,真是兔子急了也咬人,您同袁家人赔个不是,也就算了。”
卫嫂子平素最恨这个备受舅姑宠爱的小叔子,咬牙低声道:“你知道什么!?我这是未雨绸缪!今儿不咬死了她这一家子,等她们站稳脚跟,立马摊手跟咱家要账!”
“文先生那点谷子?”卫小郎不以为意,道:“咱家又不是给不起。”
“说得轻巧!两年的收成算起来是多少担?花出去容易拿回来难!”卫嫂子闻言觉得胸口都要堵死了,后槽牙都要磨碎了,“猪脑子!你自去家里瞧瞧,去年柳氏进门就用了多少积攒,今年你四哥又要做亲!二郎第三个娃娃也要落地,一张张全是只进不出的嘴,哪有余粮!?等五郎,再等你自个成亲的时候,别指望着我张罗,我宁愿你掐死我算了!”
卫小郎悻悻然不说话了,眼睛却瞧着明宝盈,觉得她的脸蛋真像他三嫂嫂捏在手里的小巧绣圈,白绸绷紧,勾上柳眉樱唇。
第016章 小题大做
明宝锦和老苗姨是从后院拐进来的,外头响动这样大,朱姨和明宝珊却静静待在屋里不出来。
母女连心,明宝珊这一病,朱姨就什么都不想理会了,她倒宁愿叫那伙人得逞,撅了这窝不叫她们蹲着,好歹能逼着明宝清、蓝盼晓豁出去脸面给她们挣出路,她俩一个是主母,一个是嫡女,总比她一个下妾有门路。
可眼下这日子还能挨过去,她们就还糊着稀烂的脸面,累得明宝珊病中煎熬!
明宝盈听见身后有脚步声,转脸一看,一老一小,就摆摆手让她们快回去。
卫大嫂还在说:“咱们青槐乡也算好地方,往东往南往北去了,不是这个官爷的田产,就是那位王侯的庄子,哪些不是天上贵人,我是不晓得这几位从前如何风光,我只知道她们是遭圣人厌弃的,一家子郎君都生死不知了,只留下这些个女娘。若是有些个咱们小民不知道的隐情、仇怨,一个不慎,难保不会连累咱们。”
明宝盈真是小看了卫大嫂,凭空捏造的一番话,偏偏还被她说得像未雨绸缪。
这下,连那个温敦中庸的里长面上都露出了一丝动摇,他觑了明宝盈一眼,正要开口,忽然隐隐听到一阵马蹄响,转脸看去,就见一匹黑马疾驰而来,马背上素衣女娘一手握缰一手扬鞭,身子前倾似虎豹怒冲,直到马儿到了他们跟前都刹不住蹄子,兜了一圈才缓下来,扬得满院沙尘。
明宝清抬腿直接从马背上飞下来,而背后的蓝盼晓整个人都快被晃散了,沿着马背滑溜下来。
蓝盼晓见到门口被人堵成这样,刚想开口,只觉喉咙口一股腥气涌上来,连忙捂着胸口压住。
“诸位有何事?”明宝清的帷帽早就在纵马狂奔时被风掀落了,露出一张美丽却又冷肃面孔。
黑马在她身后打着响鼻,蹬着蹄子,不懂马的人也看得出这是匹宝马良驹,身形比寻常驽马大一倍,脸、眸、鬃、蹄都极漂亮,马额上的白刺毛像是裹着风的一团流星。
硕大的马头悬在明宝清发顶,可她一点也不害怕,而是一边看向里长,等着他回答,一边反手去挠马儿的下颌安抚。
黑马‘哼哧哼哧’着,时不时‘咴儿咴儿’地叫着,似乎是觉得不过瘾,还想再跑。
卫大嫂等人都被突然出现的明宝清震了震,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又听到一声有些气急败坏的怒喝随风追来。
“绝影!”
严观真是快气死了,明明是自己的马,被明宝清一拽缰绳扯着嚼子就跑起来了,人家鞭子空抽一计,叫它兴奋得连尾巴都炸开了,倒扬了一地的尘土给他吃!
“你跑这么快做什么!?”严观翻下马,走到自己那匹贱嗖嗖的马头前瞪着它。
绝影喷了喷鼻子,又高高把头仰起,似乎是在嫌弃他这两日忙于公务,没带他出来撒欢,好不容易有个轻巧又会骑的人肯溜它,自然要好好跑一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