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红豆酬她
许文壶转脸看了一下, 对她介绍:“这位是我在路上遇到的杂耍班子的班主金老板。他有意来天尽头谋生, 便结伴通行,彼此有个照应。”
说完, 许文壶再改向对方介绍李桃花,不由便正色许多, 板下面孔道:“金老板,这位是李姑娘,所谓红粉知己, 太过轻佻, 李姑娘是我的朋友,对我有过救命之恩。”
老金立刻便对李桃花行抱拳礼,“方才是我说错话, 李姑娘切莫见怪, 以后待我也不必客气, 叫我老金就行了。”
李桃花哧了一声,见这老金鼠眼淡眉, 一脸精明奸相, 并未生出好感, 只是阴阳怪气地吐出一句:“姓的倒是怪有财气。”
老金笑道:“可惜这财没带到命里来,活了大半辈子也只能走南闯北跑杂耍班子,挣两个辛苦钱, 我倒是想发上个几千两银子的横财,就此将班子解散,回老家养老享福去。”
李桃花听着这话,眼神不自禁便往后面去,瞧见马车上被一块硕大黑布盖个结实,映出四四方方的形状,像是箱子,也像笼子。
“那里面是什么东西?”她手指着,好奇问道。
老金发笑,神情是满是得意,“那可是我们杂耍班子的镇山之宝,就等着进了县里,挑个合适的日子,在大街上当着街坊们的面露个脸,好好赚上他一笔。”
李桃花翻了个白眼,“还卖起关子来了,镇山之宝?我看那里面无非就是什么毒蛇老虎的,唬人没见过世面罢了。”
“毒蛇?老虎?”老金哈哈大笑,“姑娘未免也太看不起我这个班主的眼光了。”
“那你说啊,里面是什么。”
老金闭口不提,誓要将关子卖到底的样子。
李桃花便也不再问了,只在内心留了个心眼。
回去路上,李桃花和许文壶并肩而行,旁边挨着车,投下的阴影正好遮住大片太阳。
许文壶说起这一路上的见闻,另外着重道:“我已将天尽头内的情况上报州府,知府大人很重视此事,让我秉公处理,必要时可便宜行事,不必上报。”
李桃花两眼亮了起来,兴奋道:“他老人家的意思是,你可以自己决定如何处置王大海?”
许文壶点头。
李桃花欣喜异常,步伐都轻快多了,几乎雀跃道:“那咱们赶紧回去,把王大海那一家人都抓起来一网打尽!”
许文壶却在这时流露些许难色,迟疑道:“恐怕不会如此顺利。”
李桃花的表情困惑起来。
许文壶道:“自我上任以来,违法乱纪之事皆是他的亲人旁支所为,他明面上便只有抬高药价这一桩罪名,按照大梁律法,只要他能将这些年昧下的款数缴纳清楚,便可免去皮肉之苦,至于牢狱之灾,只怕他有的是替罪羔羊可以推出受罚,真正能够将他连根拔起的罪名,目前未有发现。”
李桃花听懂了这些话,虽觉得可惜,但这一行总算是有所收获的,而且最重要的,是许文壶平安回来了。她便仍然欣喜道:“那咱们就等着他把他的老狐狸尾巴露出来,在天尽头横行霸道这么些年,沾上的人命都数不清了,他就不信他还能永远没有破绽。”
许文壶见她谅解,心头的那点愁云便也一扫而空,开始跟她讲起古州的风土民情。
日头毒辣异常,二人行在车子的阴影中,身体距离车子越来越近。
李桃花说着话,眼角余光却直往车子上瞟,她注意到那些黑布并未用绳子捆绑,而是将边角随意掖在重物下面,只要将边角扯出来,藏在下面的东西便会暴露在日头下。
护送车子两旁杂役热得垂头耷拉脸,根本不往她和许文壶身上瞄,她肚子里坏水一翻,嘴上应付着与许文壶说话,手悄悄朝黑布伸去,一把便扯了下来——黑布轻薄,被袭来的热浪瞬间掀翻!
李桃花兴奋抬眼,一眼望去,遍体生寒。
她顾不得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一头便扎进许文壶怀里,惊恐地尖叫一声。
许文壶冷不丁被她扑个满怀,本就燥热的躯体更加汗如雨下,来不及询问她看到什么,他抬头望去,一瞬间两足活似生根,发丝险些立起。
只见黑布飘扬,露出来一口方正的大笼子,笼子里是一只漆黑庞大之物,全身黑毛,身体长得跟狗一样,后臀还悬着尾巴,可等往上望去,这狗模狗样的东西,却赫然生了张只有人才有的脸型五官!除此之外,脸上皮肤也长满黑毛,令人分不清楚这究竟是人是狗。
许文壶还想继续去看,笼子便被黑布重新蒙上了,面前出现老金充满歉意的脸。
“实在抱歉,吓到二位了,看来这布塞的不够结实,我这就把那几个做事不用心的小子打上一顿,好给二位出气。”老金陪着小心道。
“不必迁怒他人。”许文壶皱眉道,“那里面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是人还是狗?”
“瞧大人说的,杂耍班子岂能用人表演,那不就成人牙子了。”老金道,“实不相瞒,那里面所谓镇山之宝,乃是一条活的人犬。”
许文壶脸上堆满狐疑,“人犬?”
老金点头,“不错,人犬,就是人和犬杂交所生之物,长有犬的皮毛,又有人的长相,类人类犬,也非人非犬。”
许文壶将信将疑,看向被黑布蒙紧的笼子,一时间竟有些混淆,弄不懂那里面的究竟算人还是算狗?
这时,他的手被打了下,他低头,正对上李桃花湿润燥红的眼眸。
“你打算搂我到什么时候?”她低声斥道。
许文壶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手竟在不知不觉中搭在了李桃花的腰上,他的脸颊瞬间红透,连忙松手道:“得罪姑娘了。”
李桃花根本顾不上他这点“得罪”,她摸着胳膊上的鸡皮疙瘩,使劲搓着道:“吓死人了,人和狗都能生孩子了,这世上还有什么东西是我不知道的?不行,绝不能让我一个人挨吓。”
回到衙门,她头一桩便是跟兴儿说起人犬。
兴儿听到一半,全身的汗毛都炸了起来,捂紧耳朵嚎叫道:“我不听我不听!什么人犬人狗的,人和狗怎么能生出后代来,你别再诓我了!我一个字都不会听的!”
李桃花故意凑到他耳朵跟前说:“我是认真的,那个人狗全身黑毛,长了张人脸,还有一张血盆大口,一张嘴,就能把你吃到肚子里去!”
“啊啊啊你别说了!我现在就去找公子告状!”
衙门外,告示栏上新增一张白纸黑字的文书。
许文壶站在告示前,指着上面的字道:“诸位都看仔细了,这上面是各类药物售价的对照,若以后买药高于告示上的价格,大可来找本县告状,由衙门对药铺处罚,绝不姑息。”
旋即,许文壶吩咐识字的衙差将上面的药材售价一一念出。
围观人群听着,不一会儿便炸起了锅。
“不会吧,这么便宜,这还是能救命的东西吗?”
“这种价格我还只从我爹嘴里听到过,好像是二三十年前的卖价。”
“县大老爷英明啊!我们总算能吃得起药了!”
“大老爷英明!”
……
王家大宅。
“啾啾啾,啾啾啾。”
廊外绿荫如绦,遮阳留凉,笼子里的红嘴绿鹦鹉跳来跳去,歪着脑袋就是不吃饭,王大海用长匙盛了喷香的鸟食耐心追喂,好言哄着,未有丝毫的不耐烦。
王检阔步走入廊中,见王大海还有心思逗鸟,一时怨气上涌,冷声道:“叔父要不趁此关头退出药材行算了,虽说您是靠贩药起家的,但是比这挣钱的行当多了,何必兔子没抓着还惹了一身骚。”弄不好还得把他推出去背黑锅。
王大海气定神闲,依旧只顾喂鸟,“检儿啊,你知道叔父我这么多年过来,为何牢牢抓住天尽头的药材这一脉吗。”
王检哼了一声坐在廊椅上,翘起二郎腿闷声闷气道:“念旧,人不能忘本。”
反正对内对外都是这么说的。
王大海点头,“只联想到这一层,说明跟了我这么久,你的心眼儿还是不够活泛。”
王检不明所以,朝王大海看了过去。
王大海慢声道:“这药,我愿意卖,人就活,不愿意卖,人就死。我把控的不是药价,而是人的生死大权。只要将把控人命的权利握在手里。天尽头便没有人敢在明面上与我王家为敌,咱们王家,便是这里名副其实的皇帝老子。”
王检这时才幡然醒悟过来,不由得佩服起叔父的老谋深算,但随即便又焦头烂额道:“可州府下令,不能不遵啊。”
王大海笑了声,逗着鹦鹉,“无妨,一时燃眉之急而已,他让咱们怎么做,咱们就怎么做,至于后果,便得许大人自己担着了。”
王检心道这能有什么后果,无非是让他更得民心罢了。
满腹质问没说出口,王检耐着性子点头,“侄儿听叔父的。”
忽有风起,吹晃鸟笼,将胆小的鹦鹉吓得乱叫,天上还隐隐传来闷雷之声。
王大海仰头望天,喃喃道:“好像又要下雨了。”
“上次下雨死了那五个蛮匪,不知这次下雨,又要死谁。”
*
一场大雨压下盛夏许多瘴气,百姓头痛脑热的颇多,一时间各个药铺生意不断。
可也只持续短短几日,药铺的门口便又冷清下来。
傍晚下工时分,两个相熟的汉子碰面,不由多说几句。
“你娘的咳嗽好些了吗?”
“唉,我正愁着呢,要我说这药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我特地一天三顿的喂着,就差给她老人家当饭吃了,可也没见好啊。你呢,你儿子的病怎么样了?
“更别提了,我到药铺拿了好些药,全都喂给他了,生怕他好不起来,哪想这好几天过来,他的身子不仅没好,反倒更差了,早知道就不该喂药。”
“都是那个狗官惹的祸,他若不将药价压的如此之低,我们会买那些劳什子?”
“对啊,没有他,我们大家也不会白花那个冤枉钱了,他若真是好心,怎么不让药铺白送?”
“依我看还不如去拜拜佛母呢,说不定这回能显灵。”
“走走走,咱们这就去。”
日升月沉,又是几个日夜过去,告示牌上的文书被风雨吹打,已经破烂发黄,街上香火萦绕,药铺门可罗雀。许文壶站在街角,嗅着空气里呛人的香火气,看省吃俭用的贫苦老妇颤巍巍拿钱买下上供用的整颗猪头。
“为什么。”
疑问被烟气覆盖,变得与烟一样的迷茫无依。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李春生手推木轮椅出现在许文壶身后,淡淡道:“药是循序渐进的东西,不可少服,不可多服,纵然听从医嘱不多不少,也不见得便能药到病除,还需靠时间调理。然大家服药过后只盼一觉病好,见吃了几日还不奏效,当然就去拜佛母了,毕竟神仙法力无边,能点石成金,自然也能起死回生。正如这世上梦想天降横财是多数,脚踏实地,一点点靠辛苦钱发家的是少数。”
可这也没什么好批判的,人都有病急乱投医的时候,即便如他读过几本书知道点道理,不也为了治腿啃过活鸡。
许文壶听着李春生的话,心里却仍然想不通,他看着被香烛气息笼罩的街头巷尾,突然之间,好像找不到了自己在此努力经营的意义。
“不好了大人!”衙差匆忙跑来道,“衙门有人报官!说在家中炕头下掏出一具尸体!”
许文壶恍然回神,顾不得继续胡思乱想,连忙询问报案者姓甚名谁,案发之地位于何处。
第47章 横财
城南的赤脚大院里, 朝北向的屋子,乌烟瘴气,黑灰纷飞。
“小人名叫李守德, 过去一直种地为生。”
男子黑瘦矮小,眼眶凹陷,两只眼睛里满是惊恐闪烁的光, 低着头, 战战兢兢道:“前些日子里去赌坊玩了几把,手气不太好, 把房子田地都抵了还债了,本来想借点钱再赢回来, 无奈媳妇快要生了,只好在这租了间屋子给她生孩子用,今日小人本想将这房中的土炕掏灰翻新, 好等着过冬暖和, 哪曾想竟然,竟然……”
许文壶看着衙差从炕洞里陆续掏出的一块块漆黑焦骨,默不作声。
李桃花杏眸睁圆瞪着李守德, 眼里快喷出火来, 无比愤恨道:“亏我按辈分还得叫你一声堂哥, 你能不能学点好?干什么不行非得去赌?”
李守德头埋得更低了,小声狡辩:“我那不也是太想发大财养娃娃了, 不然靠每年卖粮那点钱, 几时能让老婆孩子过上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