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蓬莱客
李霓裳见被他说中所想,便也不否认了。静默片刻,再次直起身,行了一礼,接着,向他含笑微微点头,以表谢意。
崔重晏望着面前女郎所露的他从未见过的笑靥,心中涌出了一阵连他自己亦是说不明白的复杂的情感。
他何以忽然如此怜香惜玉,不愿她再受任何委屈,他自己亦是不知。倘若非要深究,或许要从那日傍晚,他立在人群之后,在漫天的火烧云下,看着她穿着美丽礼衣,却被别的男子带着,一步步踏入礼堂开始。
她又转面,特意望向了他。然而,却不是任何别的缘由,只是担心他不能守约,希望他记住他曾经许诺的事。
除去暗暗的遗憾,嫉妒,不得不说,他在心里,亦是对她生出几分前所未有的敬重与怜惜。
他第一次感到,她确是一位公主,这个天下曾经有过的真正的公主。
天之骄女,高贵之躯。
汾水河边的那一夜,倘若不是他,换做世上任何一个人,只要能帮到,为她去阻止那一场因她而起的涂炭之灾,她恐怕都会答应吧?
便是在那一刻,他自心中生出一种迫不及待的感觉,恨自己,不能立刻便有能力,可以将她完全护在羽翼之下。从此往后,天下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将她从他这里夺走。
回顾此次行动,他最后悔的一件事,便是婚礼当夜没有亲自护送她离去,这才叫她落入裴家那小儿的手里,导致了后面如此多的波折。
也不知为何,婚礼的那个傍晚,当他看到她转面寻望自己,而在她的身畔,裴家的少年郎却特意停下静静等她的那一幕时,他忽然生出一种仿佛就此真的便要失去她的感觉。
不过,好在事情都过去了。如今她已回来。
“公主不必与我客气。”
崔重晏望着终于对着自己露出笑颜的李霓裳,思忖了下,再次开口。
“我还有一事,想与公主商议。”
李霓裳看他。
“公主这次一旦回去,青州那边必有很多麻烦等着。裴氏夫妇送走公主,此事他们并未公开,所知者不多。我的想法,公主这次不必立刻回青州,我另外为公主安排一个安全的地方,公主暂时安心落脚下来。等青州的事解决了,我再接公主回去。”
见李霓裳面露讶色,崔重晏立刻接道:“只要公主点头,瑟瑟那里,我等下便和她说。回去有些事,还要瑟瑟相帮。自然了,此事我也不会瞒长公主,公主有任何话,我帮你转到长公主的面前,料她不会不允。”
李霓裳终于从诧异中醒神,不禁暗自心惊。
他的意思,难道是……
崔重晏的面容平静,眼底却掠过一缕残酷的暗芒。
“公主放心,不会叫公主委屈太久的。事我已筹谋许久,只是少个机会。这次事情失败,孙荣宇文纵等都搅了进去。我若所料没错,很快就是乱局,乱局也是变局,于我,或许是个好的契机。”
“公主不用回,一来避开可能的危险,二来,也可少去烦扰。只要公主答应,我便投书给裴家夫妇,请他二人暂时再保守你离去的消息。料他们不会不应。”
“此事,于公主应当也是有利无弊。不知公主意下如何?”
这个提议太过突然了,李霓裳毫无准备。
照崔重晏的去做,她自然可以免去接下来将要遇到的重重考验:齐王的质疑、姑母的愤怒,需要给她的交待,以及,那还悬在一边没有下文的她和崔栩的婚约。
所有这些,没有一件是她容易应对的。崔重晏将会为她解决。
但是答应的代价,也是显而易见。
这一次,与第一次她约他青州城外相见或是不久前汾水河边帐幕里的事,都是截然不同的。
前两次还可算是相互利益交换,这一次,她却是单方面享受好处的人。
她若是点头,便也意味着答应做他的女人。
不再是迫于外力的任何虚与委蛇,而是她自己做的抉择,明明白白:从此以后,跟从他,接受他的庇护,心甘情愿做他崔重晏的女人。
他将是她一切,心之所属。
她不再有任何后悔或是掉头的权力。哪怕是在心里起念,那将也是背叛,真正可耻的背叛。
在近畔男子那带了期许的凝眸里,李霓裳慢慢闭了闭目,待睁开眼眸,没有任何犹豫,摇头。
崔重晏沉默了片刻,道:“我的本意,确是考虑公主此次回去,境况恐怕不会容易,并无别求,公主负担不必过重。回去还有些天,公主不妨再仔细考虑一番,不必急着今夜便做决定。”
“公主想必乏了,先好好休息,我先去了。”
他从座上下来,向着李霓裳恭敬作了一揖,随即轻轻走了出去,行到门后,他停了一停,忽然打开门,贴在门外窃听的瑟瑟躲避不及,疾走两步,停了下来,索性转面干笑:“崔将军的建议甚好,我自然是赞同的!换成是我,一百个也应了!崔将军放心,我会劝公主好好考虑!”
崔重晏冷冷望她一眼,也未多言,径自迈步而去。
第45章
次日上路之后, 一切如常。崔重晏未再在李霓裳的面前提半句昨夜他曾言及之事,接下来的几日,亦是如此, 便仿佛从未有过此事一样。
他或还在等着李霓裳的“考虑”, 但李霓裳自己无比清楚,此事,她不会再有任何考虑的余地。
人若无欲,便无所惧。对于接下来或者回青州后可能发生的任何事,她没有半分紧张或是担忧之感。
与她相比, 瑟瑟便显得紧张了许多。起初在裴氏所控的太原府和晋州境内还好, 在出晋州后,她便明显紧张起来,连晚上睡觉,也不敢有半点放松, 紧紧傍着李霓裳,半步不离。
不止瑟瑟,李霓裳知崔重晏亦极是警惕。事实上, 从返程第一天起,他便鞍不离马背, 日夜警戒, 路上有任何风吹草动,必原地停下,派人先勘察一番, 在确定无事之后, 才会继续前行。
起初她不清楚是在防备何事。几日后,一行人路遇一伙劫道蟊贼。崔重晏身边的同行不多,总共十余人, 但都是强手,这一伙人怎是对手,撞上来送人头而已。
因孙荣与崔昆正在相互诿过,随时可能彻底撕破脸皮交恶,那条需经孙荣境内的近道,自然是不能走的。这趟返程,他们走的依旧是迂回远道。此前路遇流贼极为寻常,杀几个,剩余若是逃走,也就作罢,没有必要赶尽杀绝。
但是这次,崔重晏下手却极是狠辣,不但命崔交带人追上全部杀死,连最后搜索发现的几个躲在路边荒草丛里的妇人也没放过。
妇人年纪不一,皆蓬头垢面,神色惊恐,苦苦哀告,称自己是被蟊贼所劫,不得已跟从,恳求放过。一年轻随从对着当中姿色最好的一个妇人,执刀迟疑,显是不忍下手。
崔交望见崔重晏目露怒意,立刻将随从一脚踢开,自己一刀便杀死妇人,最后全部投尸在了附近的一处荒崖之下,这才继续上路。
瑟瑟躲在车厢窗后,窥到这一幕,立刻扑合车窗,免得叫李霓裳看见,然而又如何挡得住妇人们死前的惨叫声传入车内。她将李霓裳搂在自己怀里,紧紧捂住她的耳朵。
也不知想到什么,片刻后,当那些妇人的惨呼声从耳畔消失,她的面上慢慢浮出一缕兔死狐伤般的惨淡神色。
当天夜间,一行人在一处背风的野地里过夜。
李霓裳和瑟瑟栖身在马车里,崔重晏则领人在周围轮班放哨,露宿过夜。
瑟瑟看去已从白天的事情里完全恢复了过来。她铺好过夜用的卧衾,叫李霓裳睡下,自己最后看一遍外面。
一道暗影静坐在不远之外的一株枯树脚下,膝上横剑。是崔重晏正在亲自守夜。
她将窗户紧紧闭合,跟着钻入被窝,和李霓裳睡在一起。或是为了宽解白天的事,告诉她,崔重晏如此防备,皆是因了来自宇文纵的威胁,至今尚未解除。
如前所言,还在太原府时,崔重晏之所以失约,未能及时到裴家老宅接走她们,是因他遭到宇文纵手下一个名叫谢隐山的人的追索。那人不好对付,崔重晏难以摆脱,双方僵持了些天后,那人自己忽然消失不见。
就在崔重晏以为谢隐山放弃离去了,不料,前些日,又有一拨人马继续谢隐山的事,仿佛对他势在必得。对方的具体身份,暂时还不清楚,但从刺探反馈的情况来看,应当也是宇文纵的人,看去,倒像是接替谢隐山来追索他的。
“崔将军叫我和公主说一声,明日起,咱们就要路过潼关一带了,此段是回程里最危险的路。宇文纵派了大军,正集结在黄河的对岸,似要从风陵和潼关发兵,攻打洛阳。孙荣正在调兵应对。”
“咱们须得小心再小心,不能走大路了。今日遇到的那些人,一个都不能留。万一有活口落入宇文纵那些人的手里,说出咱们去向,那便是在害咱们自己……”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摸了摸李霓裳的手,将睡了半晌却浑身不觉热气的她往自己的怀里拢了拢。
“别多想了。睡吧。”
“等过了这段路,便能轻松些了。”
黑暗中,她轻柔的安慰之言,传入李霓裳的耳。
确如瑟瑟所言,次日开始,路上的所见,与此前来的时候,已是完全不同了。
黄河流至此地,改向东去,西南面是华山与潼关,往东则是洛阳。
就在不久之前,她为联姻去往太原府经过这一带时,宇文纵才结束潼关之战不久,兵马整休,并未继续东进,孙荣军队因吃了败仗,大多仓皇东退。因而,这一带的沿途,虽也淆乱纷杂,流民散兵和山贼强盗并不少见,但不至于像如今这样再次兵戈汹汹,天气好的时候,有时经过黄河旁的无人野滩,隐隐便能望见对岸旗纛如云,随风时隐时现。那些都是宇文纵的大军。
而在这边,风陵和潼关这一带的黄河沿岸,更是重新开始集结起孙荣不断紧急遣来的大批军队,召国的斥候与驿卒的快骑更是如同流星,不停地往来穿梭在路上。
大战即将再次来临的紧张气氛,一日浓过一日。
一行人离开大道,小心走了几天野径,避开孙荣集结的军队,这一日,辗转来到了一个无名的野渡之前。
崔交向着对岸发出唿哨之声,片刻后,只见岸边一片茂盛的芦苇从里,划出来了一条渡船。
渡船是早前便安排好的,在此已经等待多日。一行人过了河,再走出一段路,终于,沿途的人喧马嘶声渐渐稀落,潼关已在身后。接下来,只要再走个一两天,便是立刻爆发攻打洛阳的惊天大战,对他们也是无甚大的影响了。
当夜,落脚在了一座荒芜的野寺之中。
崔交将李霓裳与瑟瑟引到后殿,指着角落一处看去已打扫过的空地,说此处是她们今夜休息的地方。
“崔将军说,只好再委屈公主与姑姑了。等再过两天,应便有人接应了,到时再不用受这样的苦。”
在马车上连着挤睡了几夜,今夜能下地,有如此一个宽坦的地方,瑟瑟哪里还会埋怨,铺好睡觉的地,与李霓裳草草吃了些送来的食物,便睡了下去。
瑟瑟应当极是倦怠了,躺下后,很快便睡去。李霓裳卧在她的里侧,将她给自己盖了大半的被子分到她的身上。渐渐地,困意袭来,她亦闭上了眼。
不知睡了多久,突然,她被外面发出的一阵突如其来的嘈杂之声惊醒。
周围仿佛被一群人马包围了起来,不但如此,她也开始听到不绝于耳的刀剑拔动的声音。
这时,瑟瑟也被嘈声惊醒,飞快坐了起来,与李霓裳对望一眼,二人正惊疑着,伴着一阵急促的脚步之声,只见崔交显身,解释道:“外面来了敌对之人,应便是宇文纵之人!公主勿要担心,亦不必出去,留在此处便可,卑职守在此地!”说完,拔刀停在门外。
外头嘈声更甚,火杖光动,瑟瑟已爬了起来,走到门后向外张望,李霓裳也跟了过去,隐隐看见至少数十人,已冲入前殿,将崔重晏的十几人包围了起来。对面领头之人,也是一个青年,看去年纪与崔重晏相仿,此刻一手举着火杖,一手提剑,目光阴沉,神情笃定,应是对今夜的局面,已是全然掌控。
崔重晏虽遭人包围,却竟不慌,盯着对面那人发声:“你到底何人?为何一路跟我至此?”
那人冷声道:“姓崔的,你今夜死到临头了,我不妨告诉你,好叫你死个明白。我乃宇文敬,横海天王便是我的叔父。你竟敢冒用我叔父之名,在太原府行卑劣之事,坏他英名,我岂能饶你!”说着,他抬起双目,扫了一眼后殿的方向。
“还不速将公主交出,再束手就擒,我替你在叔父面前美言几句,说不定还能饶你不死!”
崔重晏轻轻哦了一声:“据说宇文纵麾下,左信王,右义王,再四大猛将,八员太保。你便是那个位列太保的宇文之侄?我倒确实听人提过关于你的一二句话,道宇文纵无妻无子,族人亦尽死绝,只剩一个远房族侄,便是为此缘故,那族侄得以位列太保之位。原来是你,失敬了!”
他口里说着失敬,然而语气分明显出轻蔑之意,意指对方不过凭这一点远房血亲的关系,才得以有今日地位。
此言或恰好也戳中宇文敬心事,他的面上露出恼恨之色,目射凶光:“姓崔的,我不与你饶舌!速速将人交来,再束手就擒,跟我回去领罪,今夜我或还能饶你不死,否则,此地便是你的葬身之所!”
崔重晏神色不动:“你便如此笃定,你能奈何得我?”
宇文敬看一眼他身后总共寥寥十来人,哈哈大笑:“我从前倒也听闻过你这个青州义子的名声,但你以为,你凭这区区十来人,便能挡我人马?”
崔重晏目光微烁:“我这十来人,自然不够你看。只是,我若还有人呢?”
宇文敬一顿,恰好这时,外面冲入一名他的手下,高声禀道:“太保!不好了!外头还有埋伏!人数看着不少,至少上百!”
话音方落,寺外已传来喊杀之声,显是埋伏之人与宇文敬留在外的守兵厮杀在了一起。
宇文敬脸色顿时大变,万万没有想到,此处竟会设有暗兵。
他此行也只带了四五十人,本以为用来对付十来人,已是绰绰有余了,万万没有想到,对方竟还藏着人马,硬战怕是不利。
他心念疾转,立刻决定撤退,然而崔重晏又岂容他轻易逃脱,轻叱一声,他身后的十来人便拔刀一起围了上来。
宇文敬在身旁亲兵的护卫下奋力应战,且战且退,一个失手,身上便被利刃划伤,血顿时涌流而出。
他心惊不已,又见崔重晏还立在原地未动,只森然望来,便杀气迫人,知今夜自己怕是要栽在这里了,一时悔恨万分,恨自己没听谢隐山之劝,落到如此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