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明觉书
说着,他又露出一个苦笑,说:“臣少年时读中梁旧史,对太宗晚年时政见颇为不解,觉得太宗既然已经开国立宗,为何又在晚年时前怕狼后怕虎,甚至在明知燕济索求无度的情况下还献城以求平安。”
“……直到阿稳离开,臣才明白……或许是因为太宗已经失去了太多了,年事渐高,不忍再看边关生灵涂炭。”
他凝目望向谢定夷,道:“臣之所想,陛下定然也明白,这些年,您不也一直在自苦吗?”
那么多人,那么多事——自幼陪她习剑骑射的亲卫,曾在生死关头并肩冲杀的旧臣,还有那些不顾一切为她犯险的亲故——这么多年……有多少故人埋在风沙与血迹之下,尘泥销骨、无声无息,再也没有回来。
她一步步走到今天,回头看时,身后还有几人?
“若是再给朕一次机会,朕依旧会这么做,”可谢定夷并未被他的情绪所染,反而看着他沉声问道:“阿稳是因朕而死的,怀绯,你是在怪朕吗?”
方赪玉苍白着脸低下了头,道:“臣不敢。”
谢定夷道:“此次北征西羌,朕会让蕴玉留在后方的,你累了,这几个月就好好休息吧,不用再为此次烦忧了。”
闻言,方赪玉欲言又止,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什么也没求,俯身行礼之后便恭敬地退了下去。
随着方赪玉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偌大的宫殿中只余谢定夷一人静立,不知过去了多久,那宛若石像一样的人才缓缓抬步挪到了窗榻前,伸手翻起了角落处的一面铜镜。
铜镜雕刻精致,打磨光滑,轻易便纤毫毕现地照出了她的眉眼,谢定夷往那镜中看了两息,目光仿若透过自己看到了另一个同她一般无二的面孔。
记忆中仿佛还能回想起熟悉的声音,高兴的、生气的、痛苦的、哀求的,唤她——阿姐。
阿姐,救我。
救我。
……
朝堂之上的争论因为左相的突然告假而倒向了一边,谢定夷见无人再有异议,便令方青崖拟旨传旨,整军备马,十日之后赶赴边疆,朝中诸事暂交太子和礼部尚书余崇彦所理。
知晓谢定夷要亲征西羌后,武凤弦第一时间来到了近章宫,神色是说不出的焦躁,刚见到谢定夷便问道:“陛下要亲身前往?”
谢定夷问:“怎么?”
武凤弦道:“陛下能否容许臣侍随行?”
谢定夷道:“淮平苦寒,不比东境,你身子受不住。”
武凤弦道:“臣侍可以,军中战备没人比臣更清楚,无论如何也能协助陛下一二。”
谢定夷道:“宫里离不了人,阿持还需要你的帮衬,梁安不宁,我又如何放心征战?”
武凤弦还待再道,被谢定夷抬手打断,道:“好了。”
她道:“此一战我也没有十足把握,宫里还需要能主事的人,万一我出了什么事,不能后背无援。”
这话重若千钧,已然是将后背完全交给武凤弦了,他咬牙听罢,只得到:“……陛下定要平安归来。”
谢定夷轻轻应声,垂手握住了他向自己伸来的手,道:“会的。”
承平六年,西羌以中梁随意绞
杀流民为由撕毁两国和谈,于寒冬腊月兵临淮平归余城下,承平帝谢定夷下旨迎战,重披战甲,再拭利剑,时隔数年又一次领兵亲征。
第45章
天刚蒙蒙亮,去往边疆的队伍已经整装待发,整整齐齐地停驻在承天门外。
大军和辎重在数日前便已先行,如今谢定夷统领的不过是一支八百人的小队,站在最前方的分别是忠武将军汤誉、昭武校尉何甫江以及宁荷宁竹二人。
御驾亲征,凡在京的百官全都循礼送行,将士们的家眷也都挤在城楼上殷切地望向这边,谢持身为太子,自然也得统领百官,携着正君宋渐吾前来与谢定夷作别,见她披甲上马,便抬步走到马边,恳切道:“母皇放心,儿臣定会为您守好后方。”
谢定夷握紧缰绳,垂眼看着她脸上不似作伪的担忧,神色藏在雾蒙蒙的天色里看不真切,顿了顿才道:“希望如此。”
但谢持不知道有没有听出她话里的深意,眼中竟还溢出了薄泪,哀声道:“儿臣定会看顾好父君,不让母皇在前线担忧。”
谢定夷轻轻嗯了一声,最后嘱咐了一句,:“朝中诸事可与余老尚书商议而行,不可专断独裁。”
谢持低头应是,道:“儿臣谨记。”
见这边言罢,紧跟在谢定夷身侧的宁荷便举旗示意,队伍立刻整肃,百官也退出了几步之外,站在队首的谢定夷目视前方,轻轻拉动缰绳,道:“走。”
晨钟敲响,城门应声而开,踏星最先一步迈上了宽阔的承天门街,百丈之外是梁安的东城门,街道两侧站满了围观的百姓。
见到承平帝策马而出,沿街的人群纷纷屈膝行礼,无声叩首,俯下的脊背像是起伏的潮水,一点一滴地汇聚在了众人脚下,风吹起晨雾和旌旗,混杂着炊烟和一点风雪的气息。
这片故土一如往昔安定繁华,可自从谢定夷十岁那年随使臣去过一次燕济以后,就知道并不是所有地方都像梁安一样,幼年读史时一统天下的野心在看到那些争斗和鲜血之后率先化作了恐惧,又在命悬一线时变作对天权的渴望。
不过现在,她依旧没有多看——也有可能是不敢,野心和征伐是一个很虚无的东西,但落在一张张活生生的面孔上就不一样了,她身上已经压了太多的性命,也会畏惧再多一点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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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那队人马消失在城下,立在望月楼上的沈淙也收回了远眺的目光,对着身侧的赵麟淡声道:“走罢。”
行至楼下,宫内的百官也正好散尽,沈淙回到马车上耐心等宿幕赟出来,示意赵麟喊住她。
和赵麟对上视线后,宿幕赟立刻和身旁的同僚话别,匆匆爬上马车后坐定,问:“你怎么来了?”
沈淙没答这话,径直道:“母亲和长姐领命去澄州驻守了,我明日要回趟晋州。”
“这么急吗?”宿幕赟蹙眉,道:“大军虽然已经出征,但也说不准会不会开战,陛下此去边关震慑西羌,说不定还有和谈的余地。”
沈淙道:“不管最后开不开战我都得回去一趟,沈氏的仓储都在晋州,我要送一批钱粮到前线去。”
许多名门望族一到天灾或战时都会出钱出力,此次出征户部也从这些世家手中募到了不少钱粮,这些人除了想在陛下面前过过眼外也是为了积攒名望,尤其是家中有人在朝中做官的,更是需要维护自己的官声。
沈氏在过往的战时也常常会往前线送粮,这几年虽然没有战事,也会每年都出资一笔用以晋州军备,这也是沈氏为何在晋州名望如此鼎盛的原因之一。
思及此,宿幕赟心中了然,道:“既为此事,我就不说什么了,那你什么时候走,我送你。”
沈淙道:“不用,你明日还要上朝,我自己走便是。”
想了想,他又补充了一句:“我不在的这段时日你在朝中要多加小心,只忙自己的差事便好,不要管其它的。”
宿幕赟眼里闪过一丝疑惑,问:“怎么突然和我说这个?”
沈淙道:“梁安不比晋州,外面看去一团和气,实则斗争严重,虽然现在陛下的膝下唯有太子一人,但朝中有不少人是不支持太子殿下即位的,尤其是余老尚书,可如今陛下亲征,却让余尚书协太子殿下监国,最大的可能就是希望太子能撑起来,可以得到余尚书的认可。”
“啊,”宿幕赟认真听他说,问:“然后呢?”
沈淙道:“太子能撑住自然是好,可若是撑不住,监国事宜定然会向余尚书肩上倾斜,届时太子只能被架空,如若这般,朝中对她的争议便会越来越大,到那时,即便此战得胜,朝中的党争也会愈演愈烈,万一引发内乱,后果不堪设想。”
“你一直无事,是因为你是晋州来的,官也不算大,等到后面就不一定了,就算是一只蚂蚁也会被分属阵营,你如今背后还代表着沈氏,一定要谨言慎行。”
听他这么说,宿幕赟的神色也凝重了起来,道:“那我该如何?”
沈淙思忖了几息,先把事情掰开了给她说,道:“当下朝中大致分为三个阵营,一是以宋氏和武贵君为首的太子党,除了宋氏的官员外还有一些过去和武贵君交好的武官,因为有宋氏做靠山,武贵君又深受宠爱,所以根基深厚,难以动摇,况且宋氏还同明昭帝姬有旧,过去一批帝姬的幕僚门生也会紧紧依附于他们。”
“二是承平年间才起用的新臣,除了方家和后宫那些人背靠的家族以外还有一些被陛下调用的新人,其实你也属于这一批人里面,不过这批人进入梁安朝堂时日太短,还没站稳脚跟,就像是方大人,就算陛下给了他丞相之位,他的手中也并没有多少实权。”
“三就是先帝留下来的那一批旧臣了,除了余老尚书做过陛下的老师以外,其余的人都很难说明白他们心中所想,这其中不乏有忠于中梁的纯臣,但他们毕竟经历了几朝,老谋深算,一旦遇事最大的可能就是保全自己,不能全然托付。”
“三个阵营以外,还有一些这两年应试正考上来的官员,不过能用的太少,又是初入官场,威胁不大,所以暂时还没被拉拢。”
这还是宿幕赟第一次听沈淙说这么多话,每句话都在脑子里转了一遍后才能捋顺,在心里认真理解了一下他话中的深意,说出口的却是:“陛下这么惨啊?”
沈淙抿唇,无奈地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宿幕赟忙道:“那我现在是不是应该什么也不做?”
沈淙道:“你不做也会有人逼你做,与其和他们周旋,不如先替自己择好阵营。”
宿幕赟迟疑,道:“那我听谁的?”
沈淙不敢相信她居然能问出这么蠢的问题,审视地看了她一眼,问:“你说呢?”
宿幕赟忙自证道:“我可没有不臣之心啊,我自然是听陛下的,只是如今陛下不在,我想说我可以听方相的,但方相不是因为支持和谈被赋闲在家……”
看着沈淙平静的眼神,宿幕赟说着说着反应过来,瞪大眼睛道:“……陛下不会是故意的吧。”
沈淙收回目光,道:“还不算太蠢。”
朝中的钱就这么多,实权也就这么大,三方阵营定然是此消彼长的,谢定夷不在朝中,没办法精准地掌控朝中的局势,所以只能让她最信任的那批臣子先埋起头来静观其变,不论先帝旧臣和太子党怎么争,也只是去争彼此的权位,不会涉及她手中的那些,最重要的一点是梁安布防和禁军的兵权都在方青崖手里,兵在谁手上自然谁就说了算。
想通这一点,宿幕赟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道:“之前……之前朝中就有人在传,说陛下和方相下了朝后在内殿边关之事,方相胆大妄为,说了一些悼念亡妻之言,直接惹怒了陛下,第二日方相没来上朝,吏部的官员说他因病告假,但其实所有人都知道他是被陛下赋闲在家了……不是,他们是怎么知道这么清楚的?”
听到这事无巨细的话,沈淙的神色冷了一点,道:“你是听谁说的?”
宿幕赟道:
“工部的同僚啊,她说她也是听来的。”
沈淙道:“这话或许是陛下故意让人听见的,只是……”
只是,谁知道内宫里那些来来去去的侍从又有多少背地里侍了二主呢,谢定夷十四出征,心腹都在战场上,如今也不剩几个了,从小一起长大的亲卫一个也没留下来,跟得最久的只有去到边关后虞氏送到她身边的宁荷,登基六年,手中真正能调用的人没有几个,她的背后有多空荡,身边又是多么的危机四伏?
想到她平日里那副游刃有余,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的模样,沈淙的心里就后知后觉地涌出来一阵心疼来,垂睫敛下眼底的情绪,沉声道:“总之,陛下让方相称病自有她的道理,我将这些话说与你听也只是为了让你小心谨慎,你不能再同任何人说,包括萧辙。”
见他一脸严肃的样子,宿幕赟也不敢掉以轻心,重重地点了点头,道:“我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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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梁安一路行军七日左右,谢定夷等人顺利进入了淮平的归余城,被她调任前来的朱执水和贺穗已经在此久候,甫一见到她便走上前来汇报军情,道:“昨日西羌已经派了一队人马攻城,约莫看去只有五千人左右,并无辎重,应该只是试探,淳于通没有露面,不知道有没有前来边关。”
谢定夷点点头,没有第一时间去主帐,而是先让人带她去检查了一遍粮仓所在和各项军备,边看边问道:“军中还有没有东西缺漏?”
负责此事的是淮平的守将高观澜,听见谢定夷问,他立刻上前一步,开口答道:“都送到了,陛下考虑周全,除粮草和军械外,棉衣布甲一应俱全,且都已经分发到各队了,药物分了两批运送,还有一批在路上,约莫明日就会到,暂时没有什么缺漏。”
“好。”谢定夷满意地点点头,又登上城楼看了一眼城外的境况,归余城位于淮平州的西北方,整个城池像是一柄利剑一样斜斜插进了西羌的国土中,严格意义上来说并不是一个绝佳的防守地,不然西羌也不会选择此城下手。
不过同样的,也正是因为此城特殊的位置,它也是打开西羌防线的绝佳通道,如果能在开春前反攻,他们说不定可以拿回先前划给西羌的昭矩十六州,淮澄河的下半段就在此十六州内,对于擅长水战的梁安将士们来说,拿到此地无异于抢占了先机。
在城楼上站了许久,谢定夷才同身后几人一起回到了主帐议事,宁荷先她一步替她拉开帐帘,将里面似曾相识的陈设投入她的眼中,桌、椅、床,地图、沙盘、刀枪剑戟——谢定夷静静地看着,行军多日的身体未感疲惫,反而清晰地察觉到了血液里平静已久的杀意正在一点点沸腾起来。
第46章
夜半时分,朔风如刀。
宁荷和纫秋二人并肩伏在冰冷的枯草中,身上单薄的夜行衣已经沾满了泥土与夜露的气息,若非微微起伏的胸膛和顷刻间便化作白雾的鼻息,就仿若两块没有生命的岩石,无声地藏在草坡之中。
“往上半步,偏东。”
宁荷的声音已经低至气音,说出口的那一瞬就碎在了阒寂的夜里,随着一旁传来一声轻应,两个身影便默契地开始同时动作,短暂的窸簌声后,两道视线终于越过山坡,望见了山坡前方那片庞大而沉默的阴影。
那无数的营帐宛如野兽密布的齿列,密密实实地挨挤在一起,几乎看不清边缘。
正是西羌驻扎于此的前锋营寨。
二人此行的目的除了找到西羌扎营的具体位置,还要摸清其营寨布局、哨卡分布以及兵力多寡,尤其是那支令人忌惮的重甲铁骑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