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门歌 第118章

作者:凝陇 标签: 古代言情

  阿满阿意已是出了名的结实高大,若是阿圆的个头能赶上两个哥哥,以后与一众世家小姐往来,唯独女儿牛高马大的,实在不算什么妙事。

  出于担忧,平煜只要在家无事,便会拿了软尺给阿圆比量,若是阿圆又猛蹿了身高,他脸上便会浮现怪异之色。

  夫妻俩都隐约明白到底什么缘故,可平煜当年吃下去的赤云丹又不能吐出来,如今养在心脉里,大有代代相传之势,好吧,眼下连女儿都不能幸免。

  所幸的是,孩子毕竟还小,一时也看不准,也许长个几年,药性便渐渐融入骨血中,不再一味猛涨身高也说不定。

  傅兰芽决定让自己心宽起来,日后的事,眼下担忧不着,反正三个孩子都没病没痛的,算起来已是天大的福分。

  用完膳,阿满由着乳娘净了手面,端坐于桌边,希翼地问:“娘,今日是花灯节,莹莹表妹是不是今日要来咱们家玩?”

  莹莹是大哥的大女儿,今年四岁,性子随了大哥,很是乖顺稳重,说话么,又像大嫂谢婉,轻声细语的。出于“远香近臭”的原理,比起亲妹妹阿圆,阿满阿意显然更加喜欢莹莹。

  傅兰芽睨了睨大儿子,三个孩子中,阿满最肖平煜,虽才五岁,五官却已出落得俊逸飞扬,虽不怎么爱笑,但往人群中一站,仍如寒星般打眼。

  她淡淡道:“来了又如何,你们虽肯跟莹莹玩,却总欺负表弟子悠,怎么,今日还要如此?”

  阿满阿意摆了摆手,忙要表一番决心,下人便笑着禀道:“舅夫人和两位公子小姐来了。“阿满阿意欢呼一声,往外跑去。

  阿圆也忙扭着身子从傅兰芽腿上下来,挥动胖胳膊胖腿跟在两个哥哥身后。

  傅兰芽刚迎到廊外,就见大嫂谢婉施施然走到庭院中,手中一边一个,拉着莹莹和子悠。

  “嫂子。“傅兰芽笑吟吟地下了台阶。

  谢婉莞尔,来不及接话,手中两个孩子便挣脱了她的手,跑到平家三兄妹跟前。

  子悠记打,到了阿满阿意面前,想起上次之事,又缓下脚步,眼睛里浮现一点戒备的意思,显然对上回兄弟俩欺负自己之事还记忆犹新。

  末了,他撇下两兄弟,转而走到阿圆跟前,老成持重地摸摸阿圆的头,将怀中藏了一路的糕点拿出来与阿圆同吃。

  傅兰芽和谢婉笑着驻足看了一会,稍后,相偕到屋中说话,任由孩子们在庭院里玩耍。

  进屋前,傅兰芽不经意往外一看,就见子悠总算放下芥蒂,肯与阿意和阿圆一处玩了。阿满呢,却居高临下杵在莹莹跟前。

  从她这个角度看,正好见阿满绷着小脸将手掌摊开,把一件亮闪闪的物事递给莹莹。

  莹莹歪头看了一会,小心翼翼接过,胖乎乎的脸颊上露出小小的酒窝。

  傅兰芽恍惚了一瞬,刹那间,仿佛时光倒流,竟想起和平煜初当初相处时的情形。

  就听谢婉在耳边笑道:“这几个孩子到底还小,玩不了多久准会闹别扭,也罢,随他们闹去。”

  拉着她进了屋。

  坐下后,谢婉说起傅延庆,秀眉微蹙,轻叹道:“近两月比去年刚来金陵时忙上百倍,整日待在衙门,纵是回府也是深夜,不知你大哥为何那般忙碌。”

  傅兰芽用帕子拈了一块点心吃,暗忖,大哥的情形倒是跟平煜不谋而合。

  再想到近日屡屡传来沿海倭寇溃败的捷报,越发觉得平煜跟大哥所忙之事都与浙江倭乱有关。

  她目光落在谢婉的手上。嫂子一双手生得极好,手指纤细洁白,指甲莹润饱满,若不是缺了左手小指,当真毫无瑕疵。

  她低叹口气,覆上谢婉的手背。

  当年傅家出事时,谢父虽然也曾四处奔走,但眼见傅家翻案无望,为了女儿的日后,谢父便盘算着解除女儿与傅延庆的婚约。

  谢婉得知此事,苦求数日,见难以撼动父亲的决心,悲怒之下,索性自断一指以明志,说:“女儿并非那等愚贞之人,说不出什么‘非傅公子不嫁’的话,只是眼下正当傅家蒙难之时,若谢家解除婚约,与那等背信弃义的小人行径何异?女儿不忍父亲被世人所唾骂,又不能忤逆父亲,好生煎熬,只能出此下策。”

  谢父本就对傅家父子隐含愧悔,见状,大为震撼,再不忍逼迫女儿另聘人家。

  此事轰动一时,传扬开去,谢婉在士大夫口中得了“贞毅”之名。

  后来傅家翻案,傅延庆恢复官职,第一件事,便是上谢家提亲。

  成亲后,傅延庆与谢婉何等恩爱情浓自不必说,然而一说起所谓“贞毅娘子”的称号,夫妻都很是不以为然。

  两人光明磊落,行事只求心中无愧,所谓“贞毅”之名,不过是惯于沽名钓誉的世人以己度人罢了。这等自相情愿强加于人的“馈赠”,说起来只觉可笑。

  傅兰芽对这位嫂子向来是发自内心的钦佩,也知她绝非无知无识的深闺妇人,便将自己的猜测说与嫂子听,眨眨眼笑道:“大哥这般爱重嫂子,什么事舍得瞒着嫂子?”

  谢婉脸一红,含笑啐傅兰芽一口,心却放了下来,道:“倭寇素来在福建、浙江作乱,倒未听说过与金陵扯上关系,你大哥整日忙得不可开交,我见不到他,也没往此事上细想。既听你这么说,多半是与倭寇有关了。”

  用过午膳,二人便商量晚上花灯节出游之事。

  因平煜早有了吩咐,傅兰芽刚令人到外头传话,时下正任着五军都督府参赞的陈尔升便回话道:“已做好安排。”

  李珉因着二哥李攸订亲之事,留在京中相帮,未随平煜一道来金陵。因而这几月,府内外的防务一向是由陈尔升在把关。

  傅兰芽心知陈尔升经过这几年的磨砺,虽依旧不多话,办事却日益靠谱,不过,她没想到的,平煜连走时也不忘吩咐花灯节出游之事。

  待夜色降临,傅兰芽便同嫂子携着几位小儿出了府。

  阿满阿意身量不足,尚骑不得马,兄弟二人只能共乘一车。

  傅兰芽和谢婉带着阿圆、莹莹、两位乳娘坐在一处。

  陈尔升带着一众护卫相随。目的地是护城河。

  路上,两个女娃娃得知要出去赏花灯,乐不可支,不时拍着小手,咿咿呀呀唱着不成调的儿歌,偶尔还会在母亲怀中站起来,掀帘兴致勃勃往街上顾盼。

  每逢花灯节,城中百姓便会在河里放河灯,河灯顺流而去,取“去病”之意。越放的早,得着的彩头越好。

  平家三兄妹虽然从无“去病”之需,傅兰芽却想让几个孩子看看金陵本地节日盛景。

  莹莹和子悠都不算病弱,但因无赤云丹护体,难免有些小病小痛,谢婉一片慈母心肠,未能免俗,也想带孩子来讨个彩头。

  每逢花灯节,金陵城百姓皆空巢而出,护城河边尤为人满为患。

  因本地官员为了自己女眷方便,常会借用手中权利封河一个时辰,待官员们女眷放过河灯后,才会放百姓进来。

  傅兰芽和谢婉出来得不算早,到河边时,护城河早已戒严,百姓们都被河岸边竖起的长长帷幔隔在一丈之外,交头接耳地说着话,嗡嗡声不绝于耳。

  傅兰芽本想让马车停在一边,待里头官员女眷散去,再去河边凑个热闹。

  谁知车还未停稳,便有几名官员得到消息,一溜小跑到了马车前,躬身笑道:“不知都督夫人也来此处赏灯,险些唐突,眼下都已打点好,还请两位夫人入内。”

  傅兰芽和谢婉对了个眼。

  周围的嘈杂声瞬间安静下来,百姓们纷纷将目光转向这边。傅兰芽怕引人侧目,不好再推拒,便戴着帷帽,携着谢婉,领着乳娘下了马车。

  等放了花灯,早早离开此处便是。

  一行人绕过高高竖起的护帘,果见河边满是珠环翠绕的妇人,不少小儿蹲在河边玩着花灯,衣裳俱贵不可言,一眼望去,怕是满金陵城的达官贵人悉数聚于此处。

  里面皆是女眷,刚才那名引路官员及陈尔升都得止步。

  所幸,陪同傅兰芽母子的一众丫鬟中,平煜早在几年前便安插了数名武艺高强的女暗卫,应变能力百里挑一,陈尔升低声做了安排,便守在帘幔外。

  刚走了几步,阿满阿意按耐不住,兴奋地拔步就往聚满了男娃娃的一处跑去。

  子悠连忙跟上。

  几个乳娘没能拦住,亏得几名女暗卫反应快,忙寸步不离护在一旁。

  莹莹最文静,手持一盏下人递来的琉璃灯,乖巧地依在母亲身边。

  让傅兰芽没想到的是,阿圆也一反常态,没随几个哥哥凑热闹。

  她正要欣慰女儿身上有了几分温婉的迹象,谁知一转身的功夫,就见女儿高高兴兴地举起一盏灯,吧哒吧哒往河边走。

  从挥动的手臂动作来看,女儿似乎要将手中的灯高高举起,再甩到河中。

  不等傅兰芽吩咐,剩下两名暗卫便领着丫鬟们急追而上。

  那处河畔相比别处算得安静,河边只有两名六七岁的小姑娘,两人都穿着胭脂色襦裙,衣着很是体面,不知是哪位府中的小姐,身边围着几名仆妇。

  还没等阿圆跑到河边,意想不到的情形发生了,两名女娃娃中较高壮的那名回头一望,忽然起身,疾步走到阿圆跟前,仗着身高优势,猛推阿圆一把,嘴里道:“这是我们放花灯的地方,不许你过来!”

  傅兰芽眉头一皱。

  谢婉惊讶地低呼道:“阿圆。”

  谁知阿圆身子不过往后微退了几步,很快又钉在原处。

  那个推人的小姑娘素来霸道,刚才已使出七八成力,哪知竟未推动这女娃娃,不由露出错愕的神色,不过很快,她又再次出手,恶狠狠推向阿圆。

  傅兰芽和几名暗卫阻止不及,忙闭上眼,就听一声哎哟声,有什么重物被甩了出去。

  再一睁眼,就见那名小姑娘仰面八叉倒在地上,摔得七荤八素,等反应过来发生了何事,小嘴一撇,哇啦哇啦哭了起来。

  傅兰芽看着小姑娘,摇摇头,何必呢,第一次已经给了机会,非要一再欺上来。刚才她们之所以拦阻,无非是怕小姑娘摔得太惨,哪曾想这孩子这般不识趣,。

  阿圆天生大力,可以单臂举起子悠,发起横来,岂是一个七八岁的女童所能抵挡,只不过以往为了低调,她和平煜从不敢对外说起罢了。

  另一个小姑娘似乎吓坏了,怔怔地看了一会,也忘了扶起地上的姐姐,哭着往一旁跑去。

  阿圆耸耸肩,很快便将此事抛诸九霄云外,迈开小胖腿,继续往河边走。

  傅兰芽却对那两名暗卫使了个眼色,让她们去打听这两名小姑娘什么来历,环顾四周,见有不少目光瞥来,心中越发有了计较,又低声嘱咐几句。

  谢婉瞥见,暗暗点头。

  她这位小姑子,看着娇婉,实则精明刚强,从不肯惹事,然而真遇到事,却也断无退避的道理。

  果然,念头一起,事主就来了。

  路上突然疾行而来一行女眷,领头那人是名妆扮考究的丽人,也戴着帷帽,面貌不可见,一手牵着那名哭哭啼啼的小女孩,身边前呼后拥,派头十足,谢婉和傅兰芽听的声音,同时转过头。

  傅兰芽静静看着那人走近,见这丽人身姿和步态再熟悉不过,暗讶,邓文莹?

  当年右护法假扮邓安宜之事,虽然被皇后和永安侯齐力下令死死捂住,却因当时右护法落网之事,军中耳目众多,难免走漏了风声,消息传开,邓文莹的婚事彻底搁浅。

  到了第二年,永安侯才左挑右拣选了门亲事,将邓文莹远嫁给金陵襄阳伯的小儿子。

  此子虽是将门子弟,却身体孱弱,性情唯唯诺诺,不喜拉弓射马,反好遛鸟玩乐,整日游手好闲,不为襄阳伯所喜,满金陵城但凡有些体面的人家,都不愿将女儿许给此子。

  邓文莹成亲后的生活,傅兰芽无心打听,但如今皇后失势,宫中袁贵妃得宠,永安侯府一干男丁都因蛇毒之事不得启用,势力早已大不如前,邓文莹未必不受牵连。

  思忖间,邓文莹已牵着那名哭哭啼啼的小女孩到了跟前,不及细打量傅兰芽,先将地上那名小姑娘拉了起来,见女儿哭得伤心,又急又气,搂过女儿,抬头朝傅兰芽看来。

  待认出傅兰芽,邓文莹错愕了一下,随即冷笑道:“原来是你?平……夫人。”

  说到“平”字,她舌头咬了一下,似乎极不甘心将这称呼宣之于口,一瞬间,目光蓦地涌起浓浓不善,盛怒中还夹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恨意,勉强维持着贵女风度,她淡淡扫了傅兰芽一眼,见傅兰芽身姿纤秾合度,气度如云,穿戴并不打眼,然而细究起来,傅兰芽身上竟无一处不矜贵,想起曾听起姐姐说过平煜自成亲后,待傅兰芽如珠如玉,她听得心头发木,尤其是平煜如今大权在握,偏又谨言慎行、滑不溜手,皇上倚重之,更信赖之,此事世人皆知。

  看看吧,平煜不过来金陵督军一趟,满城勋贵闻风而动,连她公爹都上赶着去巴结。

  她越想心里越发别扭酸涩,这样的好夫君好姻缘,她曾经唾手可得,若不是阴差阳错,怎会让傅兰芽趁虚而入。

  人越是在逆境,越容易迁怒他人,这道理在邓文莹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她笑了笑,客客气气道:“好端端的放着花灯呢,令嫒竟无端推搡我女儿,也不知伤了何处,倒叫我好生心疼,咱们都是做母亲的,若平夫人今日不给个交代,怕是有负平夫人素来知书达理的名声。”

  一边说,一边想起几年前,她因不甘心让傅兰芽顺遂地嫁给平煜,曾在平煜和傅兰芽订亲前夕,四处散播傅兰芽婚前失贞的谣言。

  谣言散播得极快,眼见傅兰芽嫁入西平侯府后断不会好过,她正称意,不料没过多久,便因平煜母亲一番铿锵有力的维护之语,很快将谣言镇压了下去。

  更怪的是,半月后,她平白染了怪病,癸水一来便淅淅沥沥不止,好不容易调养好了,等嫁入襄阳伯府,却几年未有生育。

  大女儿乃是她嫁来金陵一年后,丈夫的通房所生,自小便被抱养在她身边,数年下来,倒也养出些情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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